是谁所写那著名的诗句——“将军白发征夫泪”?古今男儿,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白发将军的一把热泪呢?
叶健民将军回到了宣化店。他是在纪念碑落成典礼前半月就和夫人徐静一起回来的。这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回到了鄂豫皖老苏区亲切的怀抱,他给自己安排了足够的时间来寻访当年的旧迹。人常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少小离家,老大而还;乡音未改,鬓毛已衰。情切切,车迟迟。聚于还乡一路的,是蕴积于心几十年的感慨呵!
将军走进了宣化店镇中心的“醉仙楼”酒馆。“醉而醉醒而醉醉醉醒醒醒醒醉醉,仙而佛佛而仙仙仙佛佛佛佛仙仙”。这是当年贴在酒馆门口的一副奇怪的对联。再不见当年的遗墨,也闻不到满屋飘香的酒气。可是将军百感交集,真想举樽对月,痛饮高歌,尽管他滴酒不沾,当年那热烈而又温暖的气息早已胀满了心房。那是1926年秋天,教书先生郑新民从河南信阳回到家乡,秘密串联穷苦工农,办起“醉仙楼”作为革命的联络站,先后组织“红枪会”和“黄学”等进步武装,奇袭官衙和税局,镇压反动地主,发动了震动豫鄂两省的枣林岗农民起义。泥巴腿子庄稼人暴动造反,自己起来组织政府,自己当家作主,使豫鄂边区封建政治和封建经济的古老根基发生了彻底的动摇。从此,宣化店地区树起了革命的红旗……
血染的红旗呵!就在那面旗帜下,将军从一个12岁的儿童团团长开始,走上了漫长的人生旅途。带领儿童团员给县苏维埃站岗放哨,贴标语、查路条,参加斗争地主李春阶的活动,直到瞒着父母,拉上哥哥一起跑进了徐向前领导的红军队伍。曲曲折折,风风雨雨,他个人的道路象征了宣化店人的革命之路。正是那些闹暴动求翻身的农民起义队伍和徐海东领导的罗陂孝农民自卫军,经历了腥风血雨的考验,后来成为鄂豫皖红军的最初来源之一。他自己从红小鬼到侦察英雄;从营长到团参谋长到师长到军长到军区副司令员,亲身经历了红四方面军主力向四川转移以后,鄂豫红军和游击队在根据地内的艰苦斗争,跟随徐海东将军领导的红25军参加了长征,在陕北举行了中国革命的奠基礼,迎接了毛主席和彭德怀同志领导的中央红军先头部队。尔后东渡西征,打遍全中国,把鄂豫皖苏区的革命火种播撒到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多么自豪多么壮丽的人生之歌!
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叶健民将军是最有此种感受的。徐静注意到他已经过分激动了,暗暗为他那不太健康的心脏担心,悄悄为他准备好了硝酸甘油。远远望见“宣化店革命烈士纪念碑”,将军的心潮更加起伏动荡,耿耿难平。徐静说:“老叶,宣化可真是一朵鲜花呵!”将军无声地点点头,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宣化是一颗灿烂的明珠,是一朵瑰丽的鲜花,谁说不是呢?故乡之花常开在将军心头。他缓步走向高高耸立的纪念碑,弯腰捧起一抔黄土,抬头看见王震将军亲笔题写的碑名和徐向前元帅的亲笔题词,只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呵!”热泪便奔涌而出,徐静同志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想劝劝将军,自己的眼泪却也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故乡!故乡!这就是故乡的土地呵!故土如摇篮,如母亲的襁褓,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优秀儿女,向国家和民族贡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华,后来又收留了千千万万烈士的英魂。泥土下面有一双双微笑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当年的红小鬼向故乡一步步走来。郑新民、郑作吾、张驼二爷,这些豫皖苏区农民运动的著名领导人,都早已魂归故土了。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在宣化店的第一个党支部,办农会,闹暴动,组织苏维埃,坚持三年游击战争,支援配合中原部队胜利突围,宣化人民的革命斗争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多少好儿女好后代血染山河,斗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的篇章。国民党反动派对鄂豫皖苏区进行了五次大规模的残酷围剿,实行“三光”政策,在宣化店周围制造了纵横几百里的无人区。房屋被烧,财物被抢,青壮年被抓被杀,妇女被贩卖到外地,仅郑新民老家郑家河棚一个村庄,被卖青年妇女就达一156人,一个500多户人家的大村庄解放后只剩下几十户老弱病残……多么惨痛多么巨大的牺牲!多么顽强多么伟大的英雄宣化呵!
将军早已是老泪纵横了。故乡曾经是痛苦的,故乡却是永远值得骄傲的。不是家乡因将军而骄傲,而是将军引家乡为自豪。他虽然是一个大军区的副司令员,却也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忠实的儿子,是小小宣化店盘泥巴的庄稼人的儿子!小小宣化店,为全国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政委李长如将军,人民解放军装甲兵部队司令员程世才将军,解放军后勤部第一副部长张祥将军,武汉军区副司令员韩东山将军,还有郑本杰、邓绍东、赵文俊、缪春山以及席舒民、席汉满兄弟俩将军,家乡呼唤着在国为将的儿女,如同呼唤着砍柴种地的儿女。
徐静跟随将军徒步走进了东大山。在一个名叫弯塘埂的小湾,她看见将军又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一位老人枯瘦的双手。可老人不认得他,不断地摇头叹息。“兄弟,你就是郑作吾的儿子!我没认错!”将军一巴掌拍在老人的肩头。老人摇摇头:“不,不,我的老子叫郑老七,不叫郑作吾!”他挣开将军的手,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将军觉得真是奇怪,他明明叫郑本杰,明明是宣化店农民运动领袖郑作吾的儿子,当着一位回乡的革命者,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革命,难道又是“革命的误会”?徐静上前扶起了老人,老人畏缩着:“我……我是一个富农,一个坏分子呀!”将军顿时一怔,富农?!老人终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告诉将军和将军夫人,当年他的父亲郑作吾与郑新民一武一文,领头闹起了农民暴动,后来又成为徐向前军长属下一名英雄的红军团长,他还将13岁的大儿子带到红军队伍里当了小通讯员,当时儿子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儿,红四方面军的同志都叫他“作吾种”。后来在苏区反围剿作战中率兵杀敌,父子双双牺牲于河南前线,不久,身为鄂豫皖特区总工会秘书长的郑新民因为抵制张国焘的极错路线,也被“肃反”杀害。很快,国民党匪军铺天盖地而来,对老苏区进行“划区清剿”,放火烧毁了烈士的房屋,将郑作吾怀着身孕的妻子拖到外地贩卖,还企图断绝革命者的根苗,逮捕杀害了郑家几十名老少。当时只有8岁的郑本杰星夜逃出家门,在河南流浪要饭十几年,直到新四军重新开辟了东大山抗日游击根据地才回到老家重新搭起两间茅房,孤身一人种上了荒废多年无人耕种的几十亩薄田,郑家人被杀光了,田产倒是宽裕了。土改时期,郑本杰也因此被划定为“富农”。解放后几十年一直被当作“坏分子”挨整受斗,甚至被绑到区县关押,斗来斗去简直被斗傻了。一个著名革命烈士的遗孤,竟成了被管制被批斗的专政对象!“放屁!”将军忍不住怒火中烧,脱口骂出一句。在东大山,在当年打游击养过伤的老地方,他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女房东,可房东也因为自己公公当过赤卫军队长和红军地下交通站站长被“肃反”杀害,她自己成了“历史反革命”,至今连地主富农的“帽子”都摘了,她家这顶“帽子”却一直摘不掉。将军问她平反了没有?她却反问将军:“平么事反?哪个给你平反?”
将军再没有一滴眼泪,想哭也哭不出来,泪水被不可遏止的怒火烧干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老苏区人民为革命所作的牺牲何止是千千万万的肉体生命、千百年积累的物质财产!无形无迹无休止的精神牺牲,用什么来计算呢?
徐静同志劝慰老人道:“老人家,你莫怄气!党的政策好了,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的!”将军发誓,这回不解决这些冤案就决不离开老家,这些老人还能活得几天?还能让人家把精神创痛带到棺材里去么!
郑本杰倒是很宽厚,他带着笑意说:“呵,不怄气不怄气!我怄什么气呢?如今我4个儿子都大了,又是一大家子人了!虽说老三被拖去批斗被人踢坏了下身,其余几个儿子都能生育,我孙子都有了呢!”
宣化店作为中原要塞,北连中州大地,南通江汉平原,自古就是争霸天下的圣战之地。1946年6月,中共中原局机关和中原军区司令部移驻宣化店,六万解放军被国民党30万大军重重包围,国共内战一触即发,董必武代表中共中央前来慰问中原军民,周恩来副主席亲临宣化店视察并与美蒋代表谈判,与李先念司令员郑位三政委策划研究关系国共两党命运的“中原突围”……曾记得,周恩来副主席当年回到重庆时,对新闻界人士说:宣化店人民是大别山的中流砥柱!宣化店人民是好样的中国人!而美国代表一到宣化店,就对蒋氏天下的信心失去了一半。原因是他们一行60多人车进河口镇,洪水漫桥,国民党军人气势汹汹,用枪逼着老百姓前来抬车过河,老百姓跑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周副主席赤脚涉水过河,一位新四军战士一声招呼,老百姓蜂拥而至,七手八脚抬着汽车过了河,民心的向背如此分明,天下之得失岂能赖于飞机大炮!高鼻梁蓝眼睛的美国人也不得不对宣化人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OK!OK!”
宣化店!鲜花店!这就是将军鲜花一样美丽迷人的故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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