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跨过黄河大桥,越过济阳,一直往北疾驶,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鲁西北大平原。穿过盐山,驶进黄骅,进入南大港产业园区(原南大港农场),来到了一个叫孔家庄的村子。孔家庄,就坐落在大洼腹地,东距渤海40里,西离沧县不下百里,是一个偌大的村落,当年由于荒僻偏远,官府疏于管理,村民倒也清静自在。在村庄的西南方向,我们看到一座微微高出地面的坟茔,上立一水泥碑,镌刻着“捻军领袖张宗禹之墓”。原来,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当地有人在普查地名时,得知了张宗禹墓的情况,特立此碑加以保护。
当年发生在徒骇河边的一幕,被当地村民这样描述:突围出来的张宗禹,看着远处的追兵,对身边的几位亲兵说:“为何不离开我逃条生路!这是天要灭我啊,我必死无疑!”弟兄们不忍,流泪道:“就是死我们也要跟大帅死在一起!”他看劝说不动,情急之下掏出手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再不走我就开枪了!”随从无奈,只得各自逃命去了。张宗禹从容地脱下血迹斑斑的战袍,将枪抛入激流之中。当他正准备用战袍蒙头投水的一刹那,眼前的情景吸引了他的视线——只见一条绿色套着红环的虎斑蛇灵敏地钻入混浊的河中,向对岸游去,让他顿时受到启发,他将战袍叠好放在河边,然后跃入河中,奋力渡河北上。从小练就的一身好水性让他躲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浪头,傍晚时分,终于游上了岸。
他日夜兼程,一路北行。为避开清兵,他不走大村庄,专走那些人迹罕至,官兵不到的洼地,沿着海边走,蛤蜊碎壳划破了他****的双脚,腥咸的海水溅湿了他的破衣,饿了揪几把遍地都是的黄须草,捉几条小鱼小虾充饥,渴了喝几口水洼里积聚的苦涩雨水。他来到孔家庄东边荒凉的大洼,并未贸然进村,而是在大洼蛰伏下来,观察很久之后才进村。
刚开始的时候,孔家庄的村民们还有些奇怪:明明是上门讨饭,却倚门只伸出一只手,一言不发;他白天讨吃,晚上就睡在村民孙玉祥家东北场院小屋,从不与人搭话。村民猜测他或许是反朝廷的落难人物,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同情,纷纷拿出食物打发他。大洼人本不关心朝政,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大洼的冬天悄然来临。一天,孙玉祥的母亲坐在炕头为儿子缝补衣裳,冻得伸不开手。老人家忽然想到,几天不见大个子来讨吃的了,她念叨着:“这么冷,莫不要冻死他?”越想越坐不住,起身翻箱倒柜,找出棉花和新布,缝制了一件过膝侧开的棉袄送到小屋。孙母推开柴门招呼大个子快穿上,正坐在乱草中瑟瑟发抖的他愣了半天,眼含热泪钻出草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地道地喊了一声:“娘!”孙母定了定神,老泪纵横地拉起他的手,说了句:“孩子,走,咱回家吧!”心地善良的孙母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跪地叫娘的这个后生竟是大捻子首领、号称“小阎王”的张宗禹!她老人家只是以一颗慈母的心收了这个义子,让一颗伤痕累累的落难英雄的心从此有了家,有了遮风避雨的港湾。
几个月的讨饭生活结束了,张宗禹有了在异乡的家,有了慈母和干弟,他开口说话了,洼民们知道了他姓张,可那浓重的外地口音让村民觉得难懂,于是,他这个典型的淮北大汉竟得了个“张蛮子”的称呼。
我们来到村北一座破败不堪的老屋前,原来这里就是孙玉祥的家,也是张宗禹居住过22年的地方,那颓败的院墙,黑漆脱落的院门向我们诉说着一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一位孙家后人说,我们孙家代代都要给张宗禹烧纸上坟,“因为他是我们孙家的救命恩人嘛。”小伙子一脸的虔诚。
张宗禹怎么成了孙家的救命恩人呢?我们听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
一年秋天,孙玉祥的儿子希章在看洼时,吃了棒子面掺豆面的面疙瘩,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几个月内用尽各种办法不见好转,到冬天连炕也下不来了。家人已买好棺材,不抱什么希望了。有一天,张宗禹说他可以治,干弟孙玉祥有些不信,但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张宗禹开了一张药方,让人去韩村取药。谁知取药人空手而归,原来药房的伙计见药方中有硫磺、巴豆、砷这类大毒的药,不敢给抓,怕出人命。张宗禹一怒之下,亲自步行20多里来到韩村,对药房讲方子是我开的,出了问题我负责,药铺只好按方发药。晚上,他插上希章的房门,亲自熬药,又从炕上拽起病人将药灌下。半夜,希章大汗淋漓,张宗禹操起冰镩去后面水坑里砸开冰窟隆,挖出黑泥糊在希章胸前,稀泥不一会儿就烧成了干片子。他扒掉干片再糊新泥。折腾到后半夜、希章病情才平稳了。次日清晨,希章退烧了,起来大便,倾肠而尽。从此一天天好转起来,直到痊愈。
“张蛮子是神医!”全村震动了,四邻八乡的百姓纷纷前来求医。他为人慷慨仁义,一向分文不收。若给二斤点心就带回孝敬干娘,给瓶白酒就带回自饮。张宗禹不光精通医道,还会观阴阳、看风水,找他看坟、看房基的人越来越多。
令大洼人惊讶的是,张宗禹喝酒不是一口一口地喝,而是一扬脖子喝干一瓶烈性酒。逢年过节更是手不释杯,醉后便紧闭房门手执木棒、铁锨大吼:“杀!”声震窗棂,四邻俱惊。干弟总是对人讲:“干哥又发酒疯了。”
年关时节,他总要买上一大抱烧纸,夜深人静时来到村南大道口,面南而跪,边烧边哭:“我的儿啊!”撕心裂肺,顿足捶胸,大洼里回荡着悲怆之声。村人不解,直到张宗禹去世前表明身份,方才回味他是在痛悼阵亡的千万捻子弟兄,那南面正是全军将士壮烈捐躯的徒骇河的方向。
这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张宗禹,这才是那个血性未泯的真正男儿。流沙带不走,岁月割不断的宗禹故乡涡阳张大庄的后人则说,听老辈讲,过年时,张家祖坟上经常有很多烧过的纸灰,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一年的晚上,有人住进附近客店,晨起离店时问店主:“认得我否?”店主认不出,待那人走后,店主方想起莫不是小阎王张宗禹?忙追出数里未见,此后再未见过此人。店主是当时张手下一名扛大旗的士兵。女作家凌力在她的小说《星星草》里,不忍心让张宗禹死去,写他仍在星月光辉、银汉无声的夜空中呼喊着:“咱们重新开始!”
日月催人。蛰居大洼的二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张宗禹明白自己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抑郁的心境加上累累战伤旧疴,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天,他摆酒请干兄弟和村中好友共聚,酒酣之际,说,我要走了。众人问是要回老家么?他说,不是,我要归西了。大家哭了,以为是酒后戏言。过两日,他认真地告知干弟,说:“咱兄弟一场,不能让我光着身子走。”干弟这才信其为实言,在韩村订做了一口厚重的大棺材,张一见立即跳进去试试,长短合适,材质也好,十分满意,又带干弟为自己察看坟地。一周后,果然起不来炕了,此时,才把干弟叫到炕前告知:“我真名叫张宗禹,亳州雉河集人,乃大捻子之首领。死后把我葬在村南坟地,头冲西南,还说他有二个儿子,在小滩,大的叫乖儿,以后会有人来寻我。”遂不吃不喝,几天后溘然逝世,终年56岁。干弟遵其嘱下葬,孙家年年代代为其烧纸培坟,祭奠这位恩人。青山有幸埋忠骨,能成为一代英魂的憩息地,大洼何其有幸!
以大洼散文著称的张华北先生似乎另有一番心意,又驱车带我们来到位于孔家庄东十里的河北省湿地和鸟类自然保护区。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正滚动着绿色的波涛,一浪追逐一浪,向天际涌去,浪尖波谷中不时有成群的海鸟在盘旋,在俯冲,在呜叫。此刻,我们置身在张宗禹当年藏身的绿色大洼里,耳畔传来他率领千军万马冲杀呐喊的声音……
如果您喜欢这篇文章,就送梧桐子“”支持吧!
已获得0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