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合阳,甚至可以说,除了陕南一部分,陕西的春天是被冬天关住了的。风占据着整个的冬天,又压住了春天的逃遁。它整天整夜巡行着,把地上灰白的尘土卷到了空中,于是天上的颜色也全和地上的颜色一模一样了。几个月来看不见青天,只有那白日,真正的白日,在灰尘中模糊地露着哭丧的脸,失了魂魄似的忽隐忽现的荡漾着。
没有树,但象有森林在啸,火车在叫,汽车在狂驰。扯着纸窗,飞着瓦片,袭击着人的眼目,推动着人的脚步。看不见花草,看不见春天。冬天一过,夏天就接着来了。
但在夏阳,春天却从冬天里逃出来了。
清明节后两天,我骑着驴子出了城,往东南三十里外的夏阳去探望我所渴望的春天。
一路仍象来的时候的冬天的气象,只麦子出了几寸长的土。野草是没有的,偶然看见树木,也还未萌芽。经过几个村庄,都用几个大木支起了一个很高很大的秋千。妇女们成群的在那里围绕着游戏,一个六七十岁小脚的老妇人抱了孙子,也在打秋千。她们都是从小耍惯了的。年年寒食前后一星期,妇女们都做这游戏。这原是山戎的游戏,唐朝的寒食节即有女子玩秋千,男女踢球的风俗,现在男子在寒食节踢球的游戏已经没有,惟有女子的游戏还保存着。
夏阳镇在黄河滩上,是通山西的要道,即汉韩信袭魏,以木罂渡河处,预备木罂的地方,据说在今夏阳西十里的灵村。灵村已在黄河边,但因在高原上,所以和别处一样的乏水。我见到的一个井约有百丈左右深,汲一桶水,须四五个人吃力地扳动着辘轳。灵村的堡外有一座人工似的小山,叫做蝎子山(陕西最多蝎子,俗于谷雨日画符贴门上驱蝎子),上面倒有一些树木,但这时也还全未萌芽,这里的春天是要到夏天才来的。
然而下了一个坡,春天却已经在夏阳了。
从高坡上望去,绿色的夏阳一直延长到视线尽处。沿着黄河滩上南行,春天占据了半里宽十几里长的土地。
三步一株五步一株的高大的柳树榆树,全发了芽,间夹着杏花桃花已经落红满地。车路的西边还是干燥的灰白的粘土,车路的东边便是滋润的肥腴的黄土了。一切都是艺术的:那树木,那田地,那水沟,都非常的整齐而清洁。到处都非常幽静、新鲜。我仿佛回到了南方似的。一样一样的菜蔬都长得高大而肥美,像在福建所见的一样。
夏阳的春天为什么能从冬天的禁闭中逃遁出来呢?开这禁闭的锁的钥匙是瀵。这是一个特别的水名,别的地方没有的。《尔雅》云,“瀵,大出尾下”,郝懿行作《义疏》,说,“瀵水喷流甚大,底源潜通,故曰出尾下”。《水经注》云:“(瀵)水出汾阴县(山西)南四十里,西去河(指黄河)三里,平地开源,泉上涌,大几如轮,深则不测,俗呼之为瀵魁。古人壅其流以为陂水,种稻东西二百步,南北百余步,与合阳瀵水夹河,河中渚上,又有一瀵水,皆相潜通。”又云:“(合阳)城北有瀵水,南去二水各数里。其水东经其城内,东入于河。又于城内侧中有瀵水,东南出城,注于河。城南又有瀵水,东流注于河。”这里所谓合阳城,即指现在的夏阳镇,因从前的县城是在那里的。
现在夏阳的瀵,只有三个,据说尚有两个已经干了。黄水渚中的一个也还在。河水是黄的,但瀵水却非常清,并不深,可以看到底。在岸上的三个瀵都很小,附近的灌溉全靠的这瀵水,农夫开了许多沟,引流着水出去,但水永不会干涸,甚至减浅,也不会高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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