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有声,草木无言。
我相信,树木是乡村最忠诚的守候。立根大地,洒下绿荫,不择细土,不慕繁华。树木远离城市的灯红酒绿与金醉纸迷,扎根于穷乡僻壤和荒山野岭。一成不变地沉 默守候一方水土,守候一个村庄,相对无言。
树木美丽而朴实,不需任何臃赘的修饰。一身笔直地挺立于阡陌之间,露出结实而优美的树干。我曾经抚摸过 无数树木的树干。粗糙的树皮拉过手心,就像同村庄进行一次心贴心的谈话。那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抚摸滑腻的楠木家具。树干是活生生的,带着自然的体温,给人以 安慰。而树枝开满一头的绿叶,在阳光照耀下闪烁;或者光秃秃的树杈在寒风中颤栗,直峭峭刺向苍蓝的天空。
我无法向你描绘 那一片繁密的树林,我坚信那是自然之神赐给大地宽厚的恩典。徜徉在明暗交错的树林里,带着崇敬的目光瞻仰那些庄严肃穆的树木,我常常怅然若失。有时出神地 思考回忆,看到渐逝的夕阳拉长了树木的影子,凝视着远处浸透在夕阳中的杂树,试图读懂它,却发现那是徒然。与树木相对忘言,以为对它知之已深,临纸欲书, 却始终笔墨艰涩,言语无味。树木无言,撑起村庄的脊背。它同村庄的秘密一同藏在大地的深处,我永远无法觅得。
走在平原上,细 心的你会发现,一个树木密集的地方,就是一个村庄的所在,农民的家也就是树木的家。我一直相信,朴实的农民在有意无意中把树木当成了自家的兄弟子女,不肯 让它远离了自己。我见过那些田野中远离村庄的树,孤独地站在低矮的庄稼与野草旁,在辽阔的天穹下,结满一数苍凉与寂寞,就像那些流浪异乡的兄弟,眼神凄迷 哀漠。那些树木植根荒野,守望着远处的村庄。树木从疏到密,旅人就知道家要到了。而那远离乡村的孤树,就是这种幸福的起点。
我想,树木是最 苍凉的。它在风雨中站了一辈子,守候了一辈子,见过李家的儿子娶进媳妇,听过张家的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也许王家老人离世的幡纸也挂在了树枝上。它见过一代 又一代的人出生,又一代一代地老去。旧的去了,新的来了。房子倾圮了,老人离去了,村庄又换了另一个模样。有的树木累了,死去了,有的被砍掉了。在一年又 一年的荣枯中,却总有些树木留了下来,一成不变地守候着苦难的村庄,不离不弃。
我不知道该对野草持什么态度。如果说树木是乡村的守护,那野草就是乡村的贼。凶猛恶劣,阴险隐秘。在久置不耕的田地,荒废无人的庭院,野草像横流的欲望肆 无忌惮地蔓延至每个可以触及的角落。路边,沟壑之中,甚至在你家砖地的缝隙中,都能看到它们顽强的身影。它吞没庄稼,藏污纳垢,凶险广袤。野草是长虫、蚰 蜒、蚊子以及家禽的天堂,走在齐腰高的野草中,你永远不知道下 一脚会与什么生命不期而遇。在乡村,野草不属于可规训的对象。它有的是崎岖的枝蔓,蜿蜒的路径。它的美学与城市广场绿地上整齐划一的草坪完全不同,有着浑 然不可亵渎的剽悍之美。镰刀、大火、牲畜奈何不了它,就是在现代化的农药面前,它也敢傲然挺立。它那春草年年绿的坚强与顽固让人肃然起敬。
在古代伤感的文人墨客那里,野草早褪去了其坚强的精神内核,和柔媚的春水、飘零的落叶、秋雨梧桐、啼血的杜鹃一道,共同构成了诗人们孤独的精神世界。顺着 更行更远的春草,你能摸到或羁旅他乡或被贬荒蛮的士子汹涌的脉搏。然而这些与贫寒的村庄相距太远,隔着遥远的时空,诗人们的声声叹息只能飘散在虚无的历史 旷野中。野草是农民的贼,鱼肉乡民,盗窃丰收,和二流子、小偷、贪官与疾病一样被农民憎恨。千百年中国农民的苦难,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与野草的艰苦卓绝的斗 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中国农民面朝黄土,早出晚归,日复一日,就这样老在了泥土和野草之间。黄土高原,华北平原,一马平川,荷锄铲草的中国农 民的身躯弯成了一道弓。你见过父辈们蜡黄的脸和粗硬宽阔的双手吗?皱纹密布的脸有着黄铜的颜色,悲哀的神情,双手粗糙,有着你我无法理解的沧桑。风吹日 晒,他们用那样 坚毅的面孔面对土地,用那样有力的双手紧握锄头,而苦难从没有停止过光临他们的脚边。炙热的阳光从历史的深处照过来,落在了他们的眼睑上,你能看到他们凄 迷的眼神,浑浊的瞳仁,是那么的让人心酸难过。岁月的风刻画着他们的模样,却从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文人墨客的吟咏野草的哀愁是对真相的回避,是对苦难的 无视,它不提供任何救赎的意义,有的只是怯懦的意淫,狭隘的自恋。美化诗化他者的生活,是我们不可原谅的粗暴的疾病。它让我们陶醉在自我膨胀的美好幻境 中,忘掉健康的世界。
我相信,野草的存在时刻在提醒着,人类这微不足道的文明只是建立在荒芜的基础上,仿佛野草可以随时像史前的洪水一样,奔腾而来,将我们吞没。在神秘静默的 黑夜,我常常产生种种朦胧的幻觉。我弄不明白,我们是被野草包围了,还是野草在困扰着我们。而村庄的夜晚又是那么漫长而深沉,四野茫茫无涯。躺在村子里某 张床上,你会觉得自己被裹挟一切的巨大荒凉挤在了这个地球上小小的角落里。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横亘在辽阔的黄淮海平原上,而人们早将它们抛在了脑后。村里 的张三李四终其一生也只不过像棵野草一样被种在了八里张和小李村,没有人在意这种野蛮的生存状态。我们都忘了,旺盛的生命力,只是荒凉的另一种形式。
这就是由树木和野 草组成的村庄,人在其中充其量只是个暂居者,草木和农民共同承担着沉默的命运。我发现,人类是渺小而脆弱的。面对着它们,我学会谦逊,并且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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