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笔记中,我最爱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一则是段成式确有文采,每个故事都写栩栩如生,二则是虽然是志怪类的笔记,所写皆怪诞之事,却不随口妄言,哪怕是听人说所,也要有来有去。
《酉阳杂俎》之第一卷名《天咫》中,有僧一行故事一则,颇为有趣。
僧一行博览无不知,尤善于数,钩深藏往,当时学者莫能测。幼时家贫,邻有王姥,前后济之数十万。及一行开元中承上敬遇,言无不可,常思报之。寻王姥儿犯杀人罪,狱未具。姥访一行求救,一行曰:"姥要金帛,当十倍酬也。明君执法,难以请求,如何?"王姥戟手大骂曰:"何用识此僧!"一行从而谢之,终不顾。一行心计浑天寺中工役数百,乃命空其室内,徙大瓮于中。又密选常住奴二人,授以布囊,谓曰:"某坊某角有废园,汝向中潜伺,从午至昏,当有物入来。其数七,可尽掩之。失一则杖汝。"奴如言而往。至酉后,果有群豕至,奴悉获而归。一行大喜,令置瓮中,覆以木盖,封于六一泥,朱题梵字数寸,其徒莫测。诘朝,中使叩门急召。至便殿,玄宗迎问曰:"太史奏昨夜北斗不见,是何祥也,师有以禳之乎?"一行曰:"后魏时,失荧惑,至今帝车不见,古所无者,天将大警于陛下也。夫匹妇匹夫不得其所,则陨霜赤旱,盛德所感,乃能退舍。感之切者,其在葬枯出系乎?释门瞋以心坏一切善,慈心降一切魔。如臣曲见,莫若大赦天下。"玄宗从之。又其夕,太史奏北斗一星见,凡七日而复。成式以此事颇怪,然大传众口,不得不著之。
此故事颇为不平常,以至于喜欢收集奇事的段成式都觉得颇为不可思议,当然我们现在绝不会认为此事为真,以至于当时此事也未必会被当真,却”大传众口“,在《高僧传》、《明皇杂录》等许多书中皆有此则故事,足见僧一行匿北斗故事之影响,此事必然大有根源。
段成式著此事时,距僧一行的时代,已经将近200年,僧一行是玄宗时人,时值中唐,段成式是德宗时人,居于晚唐,但德宗时,确实汉传佛教密宗大盛之时。
因明以后,汉地密宗渐渐失传,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历史课本上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僧一行,其实是汉传佛教密宗的先驱者之一,晚唐时传入日本并发展至今的日本真言宗,将其列为”真言五祖“之一,上承密宗祖师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与惠果大师平级,其修为,被认为身得阿阇梨果。
当然,若仅仅是密宗大师,也多是占卜加持禁咒一类的奇闻,这些在古代高僧传记和笔记小说中非常常见,断不会让段成式如此惊异。
但此则故事中,僧一行所施之术,乃是匿星,而所匿者,也是掌管”死“的北斗。人们何以会认为,僧一行有如此大之威能呢?
这,就要与玄宗时密教中浓厚的北斗信仰和当时极为盛行的北斗供养咒禁之术有关了。
僧一行早年修习禅法,曾跟随著名的大照禅师普寂修行,后来于深山中随隐姓埋名的高僧修习天文星象,游学于天台和荆州,于开元五年进入长安,遇到天竺前来的密宗大师善无畏,遂修习密宗。
但是,密宗的初入长安,虽然善无畏与金刚智两位大师智量过人,却并未受到玄宗重视,一直到开元十年,也就是善无畏大师入长安6年后,玄宗才开始倚重密宗,而这其中,僧一行与密宗的北斗禁咒之法功不可没。
玄宗时期,善无畏、金刚智等密宗大师,曾经翻译过数本密宗北斗禁咒经书,分别是它们分别是《北斗七星念诵仪轨》、《北斗七星护摩秘要仪轨》、《佛说北斗七星延命经》等。
而作为本身就擅长数术、天文的僧一行,自然发挥了自己的特长,这些书的翻译过程中,僧一行都有参与,而且,僧一行还自己撰述了一本《北斗七星护摩法》,专讲北斗禁咒之术的各种实践仪轨,这就相当于给汉地密宗信仰者写了方便可行的操作指南,将玄而又玄的天竺密宗,通俗易懂的展现于唐朝人民面前。
而且,还不仅仅如此。
中国古代的北斗信仰由来已久,在晋代时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就有“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说法,而印度早期佛教中,对南北斗的理解,在于禁咒鬼神,除病免灾。而玄宗朝,僧一行在翻译和著述密宗北斗禁咒之法时,直接借用了这些观念,将其加入到南北斗禁咒仪轨之中。
将北斗的鬼神禁咒转变为更加强大的掌管生死时运的信仰体系,既给了密宗北斗禁咒术以让人民更易理解的名相,又迎合了人民心中对生死大事有所依托的愿望,从而使得密宗北斗信仰在玄中朝官民之中盛极一时。
《旧唐书》后妃传中描写王皇后有这样一段:
有左道僧明悟,为祭南北斗,刻霹雳木书天地字及上讳,合而佩之,且祝曰:“佩此有子,当与则天皇后为比。”事发,上亲究之,皆验。开元十二年秋七月己卯,下制曰:“ 皇后王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见无将之心,有可讳之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
开元十二年,正是玄宗大重密宗后2年,也是僧一行开始被玄宗招去修大衍历的那一年,玄宗当时对南北斗禁咒术的重视,与之关系密切。
还有一件事情,僧一行能够被玄宗招去修《大衍历》,其朋友张说的推荐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张说是几朝重臣,又辅佐玄宗有功,但是却因为“私行卜祝”险些丢了性命,此事与旧唐书中也有记载:
宇文融乃与御史大夫崔隐甫、中丞李林甫奏,弹说引术士夜解及受赃等状,敕宰臣源乾曜、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 珪、御史大夫崔隐甫就尚书省鞫问。说兄左庶子光诣朝堂割耳称冤。时中书主事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并依倚说势,诈假纳赂,又私度僧王庆则往来与说占卜吉凶,为隐甫等所鞫伏,罪说。经两宿,玄宗使中官高力士视之,回奏:“说坐于草上,于瓦器中食,蓬首垢面,自罚忧惧之甚。”玄宗悯之。力士奏曰:“说曾为侍读,又于国有功。”玄宗然其奏,由是停兼中书令,观及庆则决杖而死,连坐迁贬者十余人。
此事固然是政治斗争,但是仅因为与僧人有私交擅自占卜吉凶就被定如此大罪,除了张说外其他有关人员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连坐迁贬,也可以见当时玄宗对于密宗禁咒占卜之术那种重视与惧怕结合的感情了。
但令人遗憾的是,僧一行无长寿之福,开元十五年修好《大衍历》后,就因重病卒于长安,年仅45岁,其门下并无传人,所以他将中国传统算学、天文学、道教星辰崇拜体系与天竺密宗相结合,虽然于汉传密宗的开创与弘传功不可没,但因后继无人,加上汉传密宗在后世的衰败,以至于现在大家多记得僧一行在算学和天文学上的成就,却少有人知道其与密宗和南北斗信仰上的作为,而只能从文人笔记中,以神怪故事的形式,探知其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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