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我们得以一窥作者在小说叙述中的“去政治化”视角。虽有两个对立的星球,却不存在绝对正义或绝对邪恶的一方,不存在个人与国家,整体与部分的对立,也不存在绝对高尚或绝对邪恶的人性(在许多方面作者一再强调这种观念:如果抛开社会建构的因素,乌拉斯人和阿纳瑞斯人并无根本不同)。书中并不否认某一种意识形态,如奥多主义的合理性:这是一种有自由意志色彩的无政府主义,强调人类之间的自由联合和社会的有机运转。阿纳瑞斯不仅没有政府,而且没有旗帜、没有法律、没有监狱、没有军队,惟一的官僚机构是管理调配工作和资源的部门(PDC),每个人被分配到不同岗位上的机会是均等的,但人人也有主动申请或拒绝的自由。虽然有“自我中心”这一政治不正确的词条,但没有政治迫害,也不存在可以迫害个人的有形力量。 较之富足的、充满资本主义的“堕落本质”的乌拉斯,作者在指摘阿纳瑞斯缺陷的同时,并不掩饰对它的偏爱。然而借谢维克之口,她也表达了这样的观点:阿纳瑞斯并非乌拉斯罢工者口中盛传的天堂,它只是普通人建构的社会,一个更加质朴、平等也贫穷的社会,只不过人们更加自由,因一无所有,而自由。
勒奎恩本人是无政府主义者,对道家思想极有研究,还翻译过《道德经》。但她并未在小说中流露出 “宣传”阿纳瑞斯或“批判”乌拉斯的倾向。她的叙述非常冷静、完美、不偏不倚,建立在对任一社会的冷静观察和合理思考之上,并无一点硬塞给读者的价值判断。从主人公最开始爱上乌拉斯的富饶美丽,到离开乌拉斯时成为一个更坚定的奥多主义者,其思想转变亦在情理之中。《1984》和《美丽新世界》的主题是:以乌托邦思想为根基的社会必然是邪恶的;《一无所有》的主题则是,无论一个世界是不是以乌托邦思想作为主旨,它或许正义,或许邪恶,但更有可能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但凡植根于普遍人性之上的东西,不同的政治理论、信仰、意识形态,其实并没有非黑即白的区别。(这让我想起萧伯纳的一句俏皮话:“绝对权力并不导致绝对腐败;绝对权力只吸引腐败者。”)
回头看来,不得不承认昆德拉对《1984》的评价虽然尖刻,却不无道理。传统的乌托邦小说把一切简化为正义与邪恶的对立,从而也将人性最大限度地简化了,这本身就削弱了小说的文学力量。我个人相信,文学的价值在于表现人性的复杂而不作评判,政治科学的功用则截然相反。昆德拉说“小说是道德审判被悬置的疆域”,把“道德审判”换成“政治”也没有错。但在老牌法学家施密特那里,“政治的首要任务就是分清敌我”。这是文学和政治之间截然不同的一点。说句题外话,我个人常常宁愿远离网络政治辩论的原因,就是由于看到了政治学(其它社会科学亦如是)中一切观点的相对性。没有绝对正确的观点,只有你预设了某种立场(比如“自由主义是最高价值”)之后,绝对正确才可能存在。然而,如果以为自由主义(或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etc.)是一种最高价值,有权藐视其它价值的话,这本身就是“反自由主义”的。一切政治学理论一旦涉及normative的层面,就会出现类似的可笑漏洞。而文学的意义不在辩驳和争论,而在揭开严肃的面纱,把一切人类经验里共通的荒谬和悲剧,诗性和美公之于众。严肃政治 与严肃艺术的分离,几乎是一种必然。
最后谈谈文笔。说起经典的“另类”科幻小说,勒奎恩的作品并不是最好的例子。(代表作应该是亚当斯·道格拉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此书已然超越了科幻/奇幻小说的疆界,吸引了一批酷爱黑色幽默的无厘头脑残粉。)《一无所有》的可贵之处在于,作为一部保留了传统叙述方式的科幻小说,极大限度地保留了它的“文学性”:对不同社会形态颇显功力的刻画,细腻的人物心理描写,以及无处不在的幽微深邃的思索,贯穿了整部作品。随着故事以平行结构展开,越来越引人注意的反而不是情节。严酷与诗意,理性与温情,宏大设定与优美隽永并存,即使读译作,也能感到原文的韵律之美,这大概是此书超越冷冰冰的科幻写作,足以进入文学殿堂的一大理由。
为写作此文重读此书时,我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奥多的墓志铭上写着:“整体即部分 远游即归途(To be whole is to be part; true voyage is return.)”。一开始我只是把这当作对老大哥语录的戏仿,读至结尾,才发现这种阴阳交融、刚柔相济的思想是小说自始至终的主题。它同时隐喻了主人公谢维克的命运:“整体即部分”是谢维克儿时在课堂上提出的芝诺悖论(无限分割原理)和他成年后的时间物理学思想:时间既是连续的、线性的,也是无始无终的、无限循环的。 “远游即归途”则对应了他来到乌拉斯,又重返阿纳瑞斯的旅程。早在此之前,在与妻子塔科维亚一同观望月亮(即乌拉斯)时,谢维克说过这样的话:
“将事物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他说:“它们都是很美的,行星啦,生命啦……但如果靠近看,行星不过是一个由尘土和岩石构成的世界。生命的衍递也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日复一日,会感到疲倦,会迷失方向。你需要跟它保持距离,需要在中途停下来喘口气。要了解这个世界有多美,就要像在远处看月亮一样看它。要了解生命有多美,就要以逝去之人的观点居高临下来看它。”[4]
这使我想到,写好一部小说,也要有在 “身处其中”和“窥其全貌”的两种状态中切换的能力。能平衡好这二点的作品,才称得上优秀的小说。厄休拉·勒奎恩无疑做到了。她是个出色的小说家,而不仅是“科幻小说家”或“女性小说家”。读她的作品,作为作者,感觉压力山大,作为读者,则感到异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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