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爱讲优柔寡断的故事。
《三四郎》里小川三四郎与美祢子无疾而终、若有似无的爱恋;《门》里那对夫妇在犹疑、推诿、对彼此缺陷的互相谅解的温暖中缓慢消去的生命;《心》里那场只发生在先生一人心中长达几十年的无声的磨耗与抗争……如果说这场旷日持久,而力度丝毫不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探索不是由于夏目漱石对这种情境情有独钟而特意设计的,怕是说不过去的。而这些似断实续的故事,如没有漱石本人的影像或心灵寓居其间,也是说不过去的。还记得那个广为人知的故事:教授英文的漱石问学生英语“我爱你”如何翻译,学生照实译出,漱石说:“日本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只要说‘今夜月色很好’就够了。”我们不要急着赞叹东方语汇之美,而应关注漱石本人的美学追求:光风霁月,含而不露,以委婉得体的方式表达醇厚的深情。联系他留学英国时不快的经历(因为过度不适导致身心都出现了问题),以及从小熟读汉典、能写汉诗,具备能在汉籍中自由悠游的教养,故事的可信度更高了。而缠绵的情致与明快的心灵并不总能统一,其间时而出现的对立大概正是使漱石一直感到苦恼的。
社会更迭到现代,即便读到这个故事的是日本人,恐怕也有不少会笑他的迂阔吧。夏目漱石对“现代性”的到来与冲击这一世界性的命题也有自觉的感受。《虞美人草》这本书的小高潮是作为主要角色的几对男女结伴夜游博览会,并在茶室巧遇小野和孤堂先生父女,这在情节一向脉脉如流水的漱石的小说里,算是一个少见的有力推动。但同样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堪比果戈理《彼得堡故事集》里《涅瓦大街》中的都会之描写:
“急于享受惊奇的人群从弁天堂旁挤过,朝桥边蜂拥而来,对面的人群则涌下高丘压将下来。东南西北的人群仿佛一下子都离开了开阔的林子和开阔的池边地带,统统汇聚于细长的桥上,瞬间变得裹足难行。……来往人群只能摩肩叠背地往前移动,脚跟几乎挨不着地,好容易探到一丁点可供落脚的空地,以为总算能让脚跟稳稳地踏在地面,却已被后面人群推搡着移向前面。……博览会是现世的,霓虹灯更是现世的,为享受惊奇而簇集于此的男男女女全都是现世之人,他们来到此处只为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以增强活在现世的自信。”
所不同的是,如果说果戈理对这种景象还是衷心的赞颂(或一本正经的反讽)的话,夏目漱石则是不假辞色的讽刺和抗拒了:“这世上,唯文明人最是以自己的发展变化为荣,唯文明人最是因停滞不前而苦恼。文明用剃刀削去人的神经,用擂杵捶钝人的精神,无数麻木于刺激又渴望刺激的文明人不约而同地簇集至新潮的博览会。”马歇尔•伯曼在他的杰作《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中,拈出果戈理的小说以将一种现代性体验具象化,漱石也是这个用意。小说几次借人物之口将东京与京都对比,京都被描绘为一个尚未受到现代文明侵染的自足世界作为东京的反衬。阔别东京十多年,一直居住在京都的孤堂先生父女被小野迎回东京,面对博览会的富丽繁华,孤堂的感叹却是:“这儿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今夜月色很好”的古典之美,在霓虹闪烁、人声如沸的都会,无疑成了笑谈。更重要的是,名与实不再相符,优雅的外在,动听的言辞,不再对应着真诚的情感。换句话说,便是在浮华之风的吹拂之下,“文明人”的心中,虚伪的精神正放肆生长。
《虞美人草》里,代表着贪婪与言不由衷的反面势力只有谜女与藤尾母女两个人——前者迟钝而矫饰,后者轻佻而冷漠——真是令人意外的孱弱。何况反对阵营里还有宗近一家这样通达真诚的力量呢?让人不禁想起巴金《秋》里攻守之势已显著逆转的所谓“反抗”。这一次,诗人小野被漱石选中,作为类似《高老头》中拉斯蒂涅的角色,接受优柔寡断的试炼。但他和拉斯蒂涅有主被动之别,后者望着巴黎的灯火雄心勃勃:“现在咱们俩来斗一斗吧!”小野则更有受制于物质的无奈:既要为写诗(即艺术)提供物质支撑,也为了回报资助过自己的恩人。对他在抉择中两难心理的极尽幽微又不厌其烦的刻画,已使漱石未来小说主人公们的身影在纸屏上淡淡地映现出来。
夏目漱石将理想化的性格放在甲野和宗近身上,前者沉潜多思而内省,后者活泼而富于行动力,负担起了拯救一切的任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露迹地动用了叙述者的无上权力:宗近比小野更早得知了浅井退婚被拒的事,而困局的最大障碍藤尾居然在知道小野的决定后惊怒交加,猝然自戕离世。这怎么看都有些突兀的“小团圆”结局,多少保住了漱石人情物理合二为一、名实相副、讲究道义与真诚的古典理想。如果说小野代表了漱石一直试图与之战斗并试图彻底搞清的惰性与犹疑,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宗近大概是漱石潜意识里最为羡慕的人物,他具有来源不明但坚实得无懈可击的真诚,并因此获得了处世的平静与泰然——这是漱石的主人公们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
然而,夏目漱石悲观的性格、深刻的洞见和本质的真诚不容许(更多是不屑于)将小说作为布道的教堂、惩恶扬善的法场,或是自我满足的乌托邦。文末甲野在写给宗近的书信中区分了悲剧与喜剧:前者代表伟大与肃穆,后者代表求生、庸琐与颓堕。而身处伦敦这一更加繁华与文明之地的宗近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此地只流行喜剧。”视野一下拓展到整个世界,那么之前苦心保护下来的美与和谐之地,又能支撑到几时呢?他就用这短短的一句话在表象完满的图景上崩出了一条裂缝,沿着它撬动,整个体系都有颠覆崩毁的危险。而日后漱石的作品,果然阴影日渐扩大,光明日渐收缩,甚至缩小到了只有一个家庭、一间房屋(《门》)、一个人的心灵(《心》)那么大了。他似乎完全放弃了希望,但从未放弃自我剖析与抵抗,此所以为漱石的伟大与不可及之处。但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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