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2014年11月26日凌晨。我还没有睡。瞄了一眼豆瓣,已有456个人想读美术馆。奇妙的数字排列,有趣的无意义巧合。突然间我非常渴望知道这456个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性情喜好,容貌长相,中间有多少会真去设法读到这本书,有多少人读后会真的感到安慰,中间又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
这一切就像王菲的《出路》,“算命的说你四十岁会出轨,这真让人担心。“我想找条出路,可是除了书写与被阅读,呈现与被审判,文字工作者从来没有第二条路,这真让人担心。
真让人担心。
翻看三年前出第一本书时的日记,记出书前夕做的一个梦,梦见自己突然间生了一个孩子,刚落地便神经质地立刻去洗澡,血水顺着凉水泼到地面,好比十月怀胎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梦里浴室光线昏暗,水泥地板粗糙,花洒出水湍急冰凉,时隔三年,桩桩件件仍在眼前。当时我其实就明白书出版了,就好比生下一个孩子,从此颠沛流离地到世上去,似和父母千丝万缕关联,但其实仍旧是赤条条的一个人。真正和这小孩继续产生关系的,是他将要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成千上万他者。他们会对他好吗?我不知道。这种问题,我从来都不知道。
可还是想说说这本书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后记里没提,当时离出版太近,反而只能想到遥远的童年往事。现在书已正式出厂近半个月,反倒可以静下来,想一想这前因后果。虽然我和它已两不相干,可是我还是想对它负最后一次责。
我想给它写第一篇书评。或曰,创作谈。
关于第一篇《银河》。这个名字源于书里的第一句:银河泻地如水。背景放在新疆,因为2012年援疆期间,真的和一个姑娘在从乌鲁木齐去库尔勒的路上途经和静,亲见过这样一条璀璨星河。后来查和静这个名字,才知是土尔扈特蒙族东归煊赫之地。而此刻,司机不过偶然在此歇脚,高速公路两旁寂无人烟,八月底南疆空气如冷水晶。我看一眼身边的姑娘,心想,我们是怎么会来到这儿,又站在这样一条静静发光的悬河之下的?命运的起承转合,委实难以想象,但是好在一切经过之后多少记得。故事里的老黄下车抽烟,是因为当时对司机吸烟的印象太深。他大概是夜路走久了,每一口都吸得透入肺腑,呼出宛如大叹。我觉得他相当孤独。车厢里和我们一起拼车、连夜赶回家过古尔邦节的维族大叔也孤独。这辆车总共坐了四个人,四个人静默地站在同一条银河之下,像恒河里的一粒粒沙,各自困于各自的孤独。那时我就想好了将来要写一个在银河下赶路的故事。天黑之后就天亮,天亮之后又天黑,可是前方目的地永不能到,好日子永远都不会来。饶是如此,也要一直跑下去,“那一瞬间我就把彼此黯淡无光的前路看了个清楚透亮,得一辈子往前跑,跑下去。停下来庸碌生活就会追上来,就会把我们拖入流沙底部。停下来就是个死。”
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第二篇是《衣柜里来的人》。差不多三四年前开头的旧文了,当时没好意思收进第一个集子里去,觉得太小言。事隔三年再回头看,我发现自己还蛮喜欢里面那个女主角小枚。她有一点儿玛丽苏,但是更多的是拘谨胆怯,不相信自己可以去爱,也不相信自己真能被爱到什么地步,不相信天长地久,更不信一见钟情。她和我们身边可以见到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知道生之不易,能抓到手的东西都紧紧抓住,不确定的雷区则轻易不敢涉足。我写的时候以为那就是我。过了几年之后,觉得有点儿同情那时的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进退维谷画地为牢的今日。
第三篇是《录音笔记》。很多人都说像2007年写过的《第八日》,主角同样是一个孤独症患者,同样是个高度自闭的都市女青年。我很喜欢一个叫田欢的姑娘给这篇小说写的评论,她说,“曾小月和文珍当年的毕业小说《第八日》里的顾采采们一样,她们尽最大的力,也当不上生活的强者。她们不善于表达自己,不敢争取利益,做不到永远积极正面,没有勇气跳出舒适区域扩大社交圈,她们连工作都几乎保不住。她们简直就是tough的反义词。但是……但是我也不喜欢另一种鸡汤,所谓世界需要英雄,也需要在路边鼓掌的人。这世界还有无数顾采采和曾小月,她们安静地生活着,两样都不选。仅仅是知道这一点,就让人安心。”关于这篇文章,我本人甚至不能比这篇评论概括得更好了。她非常准确地抓住了我想写的那个点,那就是不争与自娱,走钢索在最高处放手,心安理得地坠落,坠落,到底。说到底,悬崖放手的那刹那比较动人。
第四篇稍微热闹一点儿,名字也热闹,叫《我们究竟谁对不起谁》。它在杂志上发表的时候,曾经还叫过一个更通俗的名字,《我们一定要幸福》,因为编辑说稿子会发在正月,最好不要用这种质问的语气:究竟谁对不起谁?嘎?事实上,它是一个放弃提问的小说,有的只有有一搭没一搭半心半意地探寻真相,结尾道一声,噢,原来如此。这里面有一个还不错的姑娘小顾被白白写死了,我事后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小顾是我小说里为数不多的死人,把她写死的同时,我自己的一部分好像也死掉了。我总是过分着迷那些出现在我故事里的人物,想久了,就好像他们真生活在我身边,触摸得到他们的体温呼吸,体会得到日常的喜怒哀乐,却不知他们如何看我。也许觉得我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作者也不一定,粗暴对待他们的情感,并随意处置他们的生死。我希望日后自己能够更谨慎公平。
第五篇,《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这篇参加过豆瓣阅读第一届征文大赛,也是这本书之所以被豆瓣阅读推荐出版的缘起。爱看电影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个句式的出处:维罗妮卡决定去死。每一个寻死者做决定的瞬间,都有一个值得追问的缘故。刚巧这两年北京夏天老下大雨,经常死人。某个大雨滂沱的七月我突然想:万一里面淹死的人有个把是故意的呢?生远比死艰难,死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何不顺水推舟?我承认我在某些时刻是非常悲观虚无的。里面那个男孩乐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治愈了宋笑,也片刻治愈了我自己。写完这篇小说,我就像浑身冰凉地趟过了一条大河,河里载浮载沉的全是旧日的幻灭和伤心,但是深一脚浅一脚,总算是过去了。过去就好了,过去就不想死了。喜欢这篇小说的很多朋友也这么说,这点让我感到安慰。我喜欢一个小说有点用处。
六,《到Y星去》。一个不到八千字的小品,基本全由对话组成,一捧哏,一逗哏。我爱听相声,伟大的曲苑杂坛从小就是必看节目。人和人之间的对话充满机锋,禁地,对峙,往来,穿插,闪躲,所有的故事都由说出开始,以句点结束。我一直想尝试一篇完全以对话构成的小说,比较好玩儿的是这篇实验之作居然被《光明日报》”青春荟“副刊全文刊登了,而且是他们第一次刊登年轻人的小说,就差不多占了一整版的面积。看过的朋友也许知道我的诧异何在:这小说实在太不严肃,太不“党报”了呀。发表定稿时我就改了几个字:把“贵国”改成“中国”,又去掉了“贵党”。听上去似乎很讽刺,实际上,却是为了一个和男友蜗居在出租屋里的女友而写,首发也在豆瓣日记,后来是被光明日报的朋友看到才要去的。我的初衷只想让那姑娘开心一点儿,想告诉她日子再难,只要人好好的都在,不回Y星去,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七。《西瓜》和《普通青年》有点儿像。老天,我开始歌颂家庭生活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我想人总有这么一天:发现自己再怎么折腾,还是逃不过基本生活规律。年少时的清高与理想主义,最后都化作万根钢针一条条落回自己身上。你要么想方设法把自己锻造得铁臂铜头,要么,就请遵循铁律行事,最多只能做到努力保全自己的内心,而且只是一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八,《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这篇怎么最终能收入集中并且不惹事端,真值得大书特书三千字。但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反倒说不得,一说都是错。大家看后就明白了。
九。《觑红尘》。这篇和《银河》一头一尾,是我最喜欢的两篇,也是今年完成的新作,还没有过蜜月期。它是一个关于偷窥的故事。张爱玲说自己的《小团圆》是一个“热情故事”,她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实在不折不扣是一个张迷,而且最喜欢《小团圆》。所以最后这篇《觑红尘》,题取金瓶梅的开篇诗“偶开天眼看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觑是起兴,其实断句还是落在红尘。桃花扇里那句唱词“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早引得疲了,但是暗与光,热与凉,天堂地狱参差对照,始终是我钟意的写法。说到底还是太热,才会时刻感到周遭太凉;女主角也是爱得太用力,才会被很多人偷窥到了自己的软弱不堪。但这样完全的不加抵抗却最难对付,因为最柔弱者最刚强。肯不惜性命不顾一切去爱的人,无惧无畏横冲直撞略无挂碍,虽千万人吾往矣,因为”有情“,因为“我执”。
关于九故事就说这么多。最后我想感谢所有那些即将或已拿到新书的读者。我不认识你们绝大部分人,从前不认识,之后可能也无缘认识。但因为机缘巧合,我有幸在文字里和你们分享了一段生命,那也是我自己最珍视的那一部分血肉骨骼。它就像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好好待他,虽然他已与我无干。
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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