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勤猛参半年,赤松始觉工夫凝成一片,荡逐不散,总是“万法归一之一是何境界”话头现前,将天地万物寂然悄然收归一处。一天除夕晚上,赤松又危坐苦参,入定之后,即恍然感觉一阵真风,历历明明,空空荡荡,不出不入,自在快乐。突然爆竹骤响,灯花闪烁,赤松猛然惊觉,当下彻悟。原来生命本自圆满,天高海阔,水清月明,何来葛藤,何有遗阙?“万法归一”的去处,乃是“白云消散尽,明月一轮圆”的浑融境界,亦即杂念(白云)散尽,佛性(明月)呈现的美妙时节。这一证悟次日就得到灵药和尚的棒喝许可。从此赤松如卸重担,身心快畅,作事有主,无不自得;出生入死,任生任死,超生超死,无有毫发沾滞;而一切经论过阅,心中无不了然。尝有偈颂一首,自言其悟境云:“菩萨本来是圣贤,一任无差遍大千;非笔非纸非人画,还从火内出金莲。”
赤松既彻底了悟自心,廊清“万法归一”之旨,仍以“悟道容易守道难,守道容易了道难”自勉。他深知佛道玄远,妙义无穷,虽已知其入处,却不能轻易自足,若要真正圆满内在生命本来具足的果道,就应把证后修行与发心修行看成同样重要。于是他一瓢一笠,登山涉水,继续访求名宿,广参善知识。尝谒燕居禅师于平越(今贵州福泉),燕居为入黔阐教高僧,亦破山嗣法弟子。众皆劝赤松从燕居受学,赤松以“有业师在”辞行。自此以后,赤松葛藤斩断,草衣木食,甘苦自乐,依业师西识和尚,开建白云道场,早晚随众作务,虽灰头土面,心力憔瘁,亦不动声色,可谓日日劳作,日日修行,见性了悟与实践体证,二者圆融不二。西识和尚感其护法勇猛,誉之为佛门颜回。一日与师阅《华严经》,至《如来观相品》如来与诸天子说法:“诸天子常闻天鼓之音,非从东方来,亦非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来,此天鼓之音不生不灭,如我说法亦复如是”云云,赤松猛觉全身幡然放下,物我打成一片,大悟从前所得,即是佛经宗旨。自思艰苦为僧,常理终非远大之所,于是作偈云:“做个朦胧且学痴,淘金岂假弄沙堆;灰头土面思其日,温裕和光且待时。远蹇纵能千处短,道圆终始一般齐;何须说甚有无理,仍入寒炉拨死灰。”赤松得入此悟境,复飞锡游滇,欲再省灵药和尚问禅。途中谒灵隐禅师于募役司(今关岭、柴云一带),灵隐亦出破山门下,二人问答深契,大得感应道交之趣。留居月余,赤松有《双师山紫云石室颂》云:“狮王独踞紫云霞,百兽潜踪畏爪牙;此地窟深威自远,吼声一震彻天涯。”(3)灵隐以“此老作也”许之。赤松辞别灵隐,往云南天灵山重参灵药和尚,又屡有悟入之处,生命气象更加不同凡响。一年后复自滇返黔,在灵隐处受具足戒。这一年,赤松约三十岁。
从灵隐和尚受具足戒后,赤松复返回白云山数载,重与西识和尚共建白云寺,工毕即往遵义参敏树和尚。敏树为赤松同乡,亦得破山大师心印,乃留住之。次日,赤松即呈上偈颂以求发明,欲亲承敏树印证,并在敏树门下参悟数月,大得法门宗旨。临别时,敏树告诫说:“老僧见汝有远大之器,此去深隐,不可轻举妄动,隐深缘熟,自有天龙推出,莫强为也。”敏树并为他书谒语付佛子,赤松得此受记,遂成为临济禅宗三十三代正宗传人。
赤松受敏树付嘱,仍回白云寺习禅。他混俗和光,深隐不露,康熙六年(1667),忽接西竺禅师寄书,谓都司张光焕仰赤松高名,请住贵阳药王庙寿世禅院。赤松时年三十四,乃前往弘教说禅。贵州督抚司道俱临席听法,一时声名大振黔中。康熙八年,赤松于寿世禅院闭关,三年韬光,了彻菩提。千日期满之后,巡抚曹申吉率文武宰官居士千馀人,共造法衣法被,迎请出关。赤松得诸檀越护法,乃结制传戒;期满解制,遂发愿纵情山水,另辟驻锡胜地,虽猿猱虎豹之处,亦敢有所不辞。
康熙十一年(1672)春,赤松偶策杖至大罗木山,见层岫迭出,一径通幽,万峰环翠,中结平原,洞天福地,清雅绝伦,大有玄象之趣,洵为选佛之场。而业主罗妙德,亦发心喜舍,黔省大小各宰官,又慨然乐捐,赤松遂去城入山,剪土代茆,植树开径,营殿建楼,置田引水。沥胆披肝,艰苦备尝,终使昔日虎豹之宅,狐狸之居,变为贵州选佛之场,清净庄严之域。巨刹规模初备,即名曰黔灵山弘福寺。“弘福”二字乃“弘佛大愿,救人求世,福我众生,善始善终”之意。黔灵山寺之开创,即始于此。此后又经过三十年的擘划经营,黔灵山遂成为贵州第一名区。时人以为“遥映天童、曹溪、庐埠、嵩少,并传不朽;且上续鸡足、峨眉,直追西域,是又在嗣赤松之者”(4)。赤松亦有题壁诗二首,自述黔灵胜景:“青山隐隐白云横,一片闲花野色晴。溪上数椽茅屋隐,绿阴清画有书声。”“翠嶂清溪跨白牛,乐眠水草已忘忧。横吹铁笛无腔调,水月松风一韵收。”当年赤松建刹种种遗迹大多尚在,如今都已成为后人观瞻的着名景点。
赤松初辟黔灵山,即不辞劳苦,开堂说法。赤松禅法,亦农亦禅,农禅结合,着衣吃饭,运水搬柴,本自圆成,了无挂碍,大得百丈遗风。而玄机独唱,凡圣扫除,妙谛融通,洞达本源,机锋棒喝,随方接外,有纵有擒,有收有放,更大振临济宗风。特别突出的是,其禅法虽不假语言文字,亦不废语言文字,即本体即功夫,即形上即形下,顿悟与渐修兼顾,生死与涅盘合一。可谓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又不必规矩,较之区区棒喝,所得尤其为多。故门下弟子称他:“一物不将继祖风,随机应变用无穷;粗拳辣掌亲分付,奕叶花开处处红”(5)。由于赤松淳朴质实,禅功深着,说法信手拈来,无一不是诸佛境界,随缘立宗,绝无一丝一毫粉饰,故闻者随其根力,各有所得,由此契入正知正见,“譬如盂之水方圆并爽,春和之雨高下俱沾”(6)。自赤松在黔灵设教行化以来,各地衲子,无不闻风蝟结,一时道振滇黔,影响遍及整个西南。
康熙二十二年(1683),滇黔总督蔡毓荣、滇抚王继儒重修昆明五华寺,致书延松入滇悬额说法。赤松乃往滇阐扬佛法,并亲到九峰祭扫灵药大师塔。在云南期间,他随缘接引化导,弘宣临济正脉,对当地禅风之重振,贡献颇为卓着。康熙三十年,又为法忘躯,不远万里,从巴蜀涉荆楚下江浙,礼普陀、太白,亲诣天童,扫密云大师塔,复由金陵达章贡,循彭蠡,遵鄂岳,溯沅江,西归黔省贵阳,并携回释藏全部,贮于弘福寺新落成之藏经楼。此后赤松继续聚徒说法,培养大批僧伽,曾应监院鹤声之请,撰自赞诗总结一生云:“弱冠命薄离乡土,百折不回甘淡苦。肉为亲恩割坏身,嫡传师业授心口。法幢大竖老婆心,勤获常住如会祖。正脉流通向谁说,回翔千载鹤声有。”
康熙四十五年(1706)七月十七日,赤松圆寂于弘福寺,世寿七十有三,僧腊五十四龄。金骨藏于寺后毗庐峰之塔中。赤松大师示寂后八年,居士蔡筳为其撰塔铭云:
卓卓赤松,破山之宗。
陡明捏目,大阐元风。
面自有目,空自有花。
徒劳一踏,眼岂着沙?
乱山磊砢,佛宇嵯峨。
化行边表,道启牂牁。
竹树萧疏,山川不改。
绝去来今,无在不在。
《塔铭》提到“化行边表,道启牂牁”,乃是极为值得注意之事。赤松亦尝言及,他“五十年来,同众甘苦,胁不至席,方成巨刹,列为祖庭,名曰黔灵山弘福禅寺,乃贵州造佛之场,彝苗行化之地,山僧愿足矣(7)”。可证他自觉(无相无住之自觉)一生成就之所在,并不在于冷烟寒雨之荒山,一变而为文人雅士乐于品题之名岳;更重要的是,他历尽艰辛创辟的清净庄严道场,直接发挥了改变边地习俗民风的作用。无怪乎后来何经文为瞿脉禅师撰写塔铭序,也特别强调清廷“崇儒重道之余,间亦搜求宗教,盖明心见性,濡忍慈和,其所谓福田果报者,规规焉总期放下屠刀,亦归正祛邪之一助耳!(8)”赤松禅法言说的对象,固然主要是士大夫知识分子,但如何化导习俗迥异的边地民众,则更是他弘法利生必须关注的问题。而地方督抚司道大员多爱与他交往,佛教心宗有助于纾缓地方镖猂民风亦不能不是原因之一。这一点贵州巡抚于凖说得最为明白:“黔于古为鬼方,以其椎髻侏儒,不通语言,迨其后虽通于庄蹻,凿于唐蒙,相沿迄今,亦不过羁縻之而已。然难驯而易动,犷悍而嗜杀,其性然也。赤松之辟黔灵,建刹开堂,鲜不以为祝圣法门。余谓固也,而不尽然也。夫人性本善,习则远矣。虽有凶顽,莫不各具觉性。佛者先觉也,以觉遇觉,自亲切而易化。是故临刀锯鼎镬而不动念者,晓以佛法,未尝不改容起敬,则知胎卵湿化,各含佛性,此之谓也。而况于耳目口鼻,身体发肤,俨然而人者乎!”因此即使是从儒家德政教化的视域出发,于氏也感到赤松依据佛祖慈悲本意行化边地,其摄受感召及启迪化导力量之大,乃是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和低估的。用他的话说,赤松真正做到了“使吹笙跳月之辈,望金容而生欢喜心,听梵音而思离垢想,变凶悍而为礼仪,易杀戮而为仁义。……岂仅卜因缘胜地,暮鼓晨钟,而戋戋为祝胜法门乎哉!(9)”大乘佛教由于重视随缘方便,多能开出更有草根性特点的施教法门,所以对一般下层民众而言,感化吸引的力量甚至有时还远在儒家之上。赤松在边地的弘法,便是一个极重要的例证。
赤松大师圆寂之前,名士陈起蛟常赠像赞云:“这个和尚,尽有力量,踢开大地乾坤,单传正法眼藏,有纵有擒,有收有放,任是金刚汉子,也与他三十柱杖。噫!若画身外之身,相外之相,纵饶你巧夺天机,也只合睁开两眼,望着天上。”又云:“不以治乱易操,不以丰俭改节,常存一片利人心,在在驱车能合辙。噫!即今到水尽山穷,试看他兀坐忘言,犹自熏修不歇。”其禅法特点与生命境界,以及慈悲襟怀和人格气象,已大体得到概括,有《黔灵山志》十二卷、《语录》五卷传世。又赤松每禅余暇,常陶情于声律,其诗一味性灵,无斧凿痕迹,实诗家之上乘,时人称“即事兴怀,超然自成一家,久播名山大都”。曾结集为《游行草》,凡二卷,惜未见有传。
自佛陀拈花微笑,将正法眼藏付嘱迦叶以来,祖祖相传,至黔灵已有七十三代;临济以降,代代递承,至赤松亦有三十三世。故初辟黔灵山不久,赤松禅师即视佛法传承为大事,手订《丛林清规》八条,务使灯灯相传,法幢高树,法船长航,法轮常转,法脉永存,而初入道者,亦必有准绳可依,有阶次可循,一时丛林清肃,道风严峻,山川僧团,气象一新。其最初印授之弟子为大拙明霞,曾开法湄潭凤凰山。以后陆续印授者凡二十四人,无一不以续佛慧命为己任。诸如若虚明实、云石海源、行周常密、惺拙净定、觉贤和尚、大彻照慧、灵鹤唯亿等,均为传灯续命,弘法一方的着名高僧。带发弟子何素儒、朱钤等,亦为名重一时的居士。而最负盛誉者,则为首座大弟子乾御弘源与瞿脉净和。
乾御和尚,其先四川江津县綦江人,父母避乱离蜀,遂生长于黔。自幼出家,天资颖异,好求道理。初谒赤松师,以为壁立万仞,大为叹服。而赤松大师一见,即知其为法器。以后长期跟随赤松禅师,经多次验试,乃得印可。得法后云游江浙,遍参知识,返归入蜀,舟过峡州(今湖北宜昌),为当地绅士留住甘泉寺,因能诗善偈,声誉日广。赤松闻其在楚,驰书招回,更授法衣,署为座元,任维那职。后驻锡鄂西、黔西等地,并开法于贵阳白云寺。赤松有诗偈称他:“操成大器发黔南,手眼撑扶普璧天;非是吾侪评价重,亲知真御在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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