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镇那边的红花草

家乡区县: 安徽省南陵县

真正的胜景其实无法替代,因为美是不能够重复的。就像你十六岁那个年纪突然遭遇到的一段恋情,在你还完全不明白那居然就是恋情的时候,它已经刻录到你的心灵深处,永远磨灭不掉。于是你一生都在努力从事那件自以为很有价值的工作,颠来倒去地回忆某一个黄昏某一个眼神等等,尽管那些少年时光毫无新意,人也乐此不疲。从这个意义上说,天下的景致谁也难以分出高下贵贱。
许镇那边的红花草在许多人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人之处,然而之于我,它不但是一道江南故土的风景,更是一种旧时郁结的情怀。寻常日子,或许不大有心情去想它,可一旦你到了异国他乡,你郊游或是驱车上路,意想不到的某个时刻眼前突然一亮,无数别样的花草一望无际,偶尔夹杂着些淡紫色或者是粉红色的点点滴滴,这时候你会觉得扑面而来的色彩强烈地打动了心扉,片刻间,你来不及思量便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甚至悄悄滚下几行热泪,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身在远方,是在孤寂的旅程上,而身后那遥远距离上永远被牵挂的一些缠绵,总在你熟悉的地方、以你所熟悉的方式,默默注视着你,守候着你,至于还有那么一层殷殷期冀的意思,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红花草学名叫做紫云英,而在故乡许镇那边,在我家屋后的新龙塘沿岸,人们只会使唤它的乳名,甚至干脆就叫它“花子”。“花子”这名字在我们那边是不大恭敬的,通常是家里养了一大堆女孩子而对最不起眼的那个小丫头随便扔出的一个叫号。可是名字的轻贱不代表家里人不喜欢这丫头,更不代表这丫头将来没有出息,就像我的父兄用乡音把红花草叫做“花子”一样,咋听起来有点茫然,仔细琢磨一下又很有意思,仿佛一切自然的美趣统统都包涵在这平常的花儿里面,“花子”俨然就是一个昵称,是个出门就能撞上的一切野花野草的统称。事实上呢,作为一道景观,红花草也的确是个集合的概念,它将一朵一朵紫红的小花云集在一起,才构成了春天的故乡那大片大片多情的记忆。
是的,红花草属于春天的江南。可以这么说,江南有多大,红花草的天地就有多大。它不是野生的,不是上帝撒的种子,不像山区的映山红,全然没有束缚而故弄些神秘悲伤的传说;它也不像过于艳目的油菜花,开放得那么吃力那么浓烈,遇着些许阳光就失去节制玩命地招摇;它又不像田边地头那些径自吐色的无名之辈,含羞作态的味道中多少有些孤芳自赏的嫌疑。红花草绝对是大手笔,是泼墨浓彩,任何时候都大大方方泼泼辣辣,可它又总是含蓄而内敛的,尽管你在故乡许镇那边,在绿水荡漾的新龙塘沿岸,每每可以看见它的汪洋恣肆,却从不见它有丝毫的散漫与懈怠。我知道,它是父兄们从头一年晚稻尚未收割的季节开始,就精心播撒在心坎上的一点点希望。所以,当全身心地融入到红花草那无边的热情之中,你总能感受到一些色彩之外的东西,是意志与规则呢,抑或是约束、是力量?你说不清楚。但是你明白,反正不是浮滑轻浪,不是书生意气,不是无病呻吟,它是一种实实在在而又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们说,永恒的往往又是朴实的,红花草也不例外。它朴实得跟故乡许镇那边新龙塘沿岸的泥土没有什么两样。它沉默着开放着,你注意到它和不注意到它都无所谓。整整一个冬天,红花草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成长在稻茬与衰草的脚下,一心一意做它自己的美梦。你只知道红花草忍受着风霜的侵袭,维持着田野的生机,可你知道那些在冰碴中顽强挣扎着的小生命,那些被寒冬摧红了叶片的小家伙,在瑟瑟传递着怎样的梦想吗?我相信,我的父兄们是知道的。这时候除了他们是没有人把红花草当回事的,而我知道父兄们是怎样一遍遍地含辛茹苦在等待着,在这一点上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在你懂得了这些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漠视冬天的田野上那些几近于无的红花草了,再也不会漠视那些与土地相近的生命色彩,不会漠视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沉默者。
在城里人蒙头沉思哲学的时候,我家乡的那些小草年年岁岁就这么真实地证明着自己。春风还有些拉肉的季节,你在我们许镇那边的田埂上行走,忽然有一天,你会惊喜地发现田间某个不太引人的角落里,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站起来了!它就那么娇羞地挺立在稚嫩的茎秆上,像是发育中的江南妹子穿着狭窄而短促的衣裤,满脸洋溢着憨直与涩意但却坚强而高傲地昂着头颅,你满心的爱意里面禁不住掺入一丝丝敬畏,有种暖融融的什么玩意儿滚动在心头,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接着已有两朵、三朵……你在左顾右盼之间,一颗柔软的心便不期然地被春意击中了!
后来的日子,一年一度粉粉的紫红色风暴,就在江南的沃野平畴上拉开了序幕。这季节你到我们许镇那边的新龙塘沿岸来看一看吧,无论你愿不愿意,那无边无际的花色注定要把多情的人们陶醉成一摊烂泥。红花草的红花儿歌唱起来了,深绿色的叶儿花儿伴着温暖的春风舞蹈起来了,它们用质朴的芬芳填满了每一块闲适的旷野,从脚下一直蔓延到眼睛望不到的天边,那竞相欢颜的无数张粉红色笑脸,会轻轻抚平我勤劳善良的父兄们饱经风霜的心褶,也自然能洗净你人生旅途中的羁旅乡愁与鞍马劳顿。你尽管向我的父兄,向我所熟悉的那块土地敞开自己的胸怀——这时候,间或就有黄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麦穗,整块整块地加入进来。又有镇子上成群的现代楼阁和村子里偶或一现的白墙黑瓦,又有房前屋后一嘟噜一嘟噜的槐白和坡边埂旁一大团一大团的桃红,又有亮出了粗壮胳膊的嫂子们在水边捣衣调笑的身姿……一切的热闹都在新龙塘凝碧的波纹里跳跃着、舒展着,你低下头来,就有红花草安静地陪伴着你,它衬着暮春的底色,以铺天盖地的气魄与处变不惊的涵养,亲和着自然的交响,情境中的你,还能够孤傲冷漠无动于衷吗?
我知道你不能够,你的眼里充满着热望,那是长久的相思或者不了的情缘。你期待着将自己变成一个精灵,就像那些放浪不拘的蜜蜂……是的,花的王国里蜜蜂是少不了的,此刻,外乡过来的放蜂人总在沟沟坎坎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胡乱安下蜂子们的家,这些褐黄色的小精灵们立刻就在阳光下忙碌开了。它们和那些浪漫而浮华的彩蝶可不一样,更喜欢以劳动的姿态留给这世界一些积极的遐想。因此,蜜蜂才是红花草最和谐的伴侣,它们总是相互地赞美着,分享着和煦的春风与阳光,直到最后那一缕在天边徐徐消逝。
你可能等不到那么久远,等不到红花草结出青色的籽荚,那时候,成熟的红花草逐渐敛起了身躯,它们的藤蔓谦逊地匍匐在地,等待着我的父兄们犁进黑重的水土。稻秧栽插时节,红花草已经完全成为泥土中的一部分,你只能从水田里晶亮晶亮的肥沫中,从蛙鼓与蚯蚓的窃窃私语中感受到它们的灵魂。那是另一个梦想的开始——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飘荡着金黄色的熟香。或者,红花草结出来籽儿了,据说那籽儿能够提炼出高质量的工业轻油,可供飞机在蓝天白云之间翱翔……多么高贵的心气!这就是我的故乡许镇那边的红花草,那烂漫在春夏之间的斑斓色彩。它也许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一道风景,可当你走进了它,你便不能够逃脱。

半零落微光(2015-04-13)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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