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研究名家罗尔纲先生(1901-1997),广西贵县(今贵港市)人,少孤贫,全靠寡母帮补缝衣店维持生活。罗母乃文盲,但成名后的罗尔纲却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在太平天国研治上出成果,全靠母亲从小对他的“栽培”,在性格上打下基础,懂得耐心的必要性。1932年10月,陈独秀第四次被捕,刑期5年,蹲监南京“老虎桥”,受到特别优待,便计划在监狱这座“研究室”下力研究太平天国史,一并总结这场运动的深刻教训,但被胡适劝止。胡适的理由是:独秀兄革命火气太大,不宜看这方面的书,更不宜作这方面的研究,太平天国史研究应该让心平气静的罗尔纲这样的人去做。
罗母因贫,只能替人缝补,且只能买最便宜的乱丝乱线,得一根根解开后才能接捻使用。罗母也许需要儿子帮助,从小教儿子必须将结子一一解开,将丝线一条条理清,无意中培养了罗尔纲静心专注的好习惯,“锻炼成忍耐小心、不苟且的好习惯。”而且,母亲尽其所能将她儿时听来的故事讲给罗尔纲听,什么山熊奶奶变人啦、羊公公被狼吃了、仙女下凡……培养了儿子的好奇心。忍耐力与好奇心,恰恰是一名优秀学者的必备性格。“20年后,我才知道这正是乾嘉学派治学的好态度。”
五四时期,罗尔纲还是个中学生,但学校里来了一位在北京参加过五四运动的新校长,带来了新思潮新文化,同时也带来了辨伪求真的学术风气。后来,罗尔纲到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本想致力于文学当作家,但不久就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书呆子,生活经历太简单,没有创作源泉,写不出好作品,放弃了作家梦。1930年6月,罗尔纲从中国公学毕业,赴北平求职,替人干十分枯燥的抄录。由于这项工作十分繁难,前面几位都因缺乏耐心,没干多久便撂了挑子。
罗尔纲坚持干了一年,终于完成此任。从教育心理学来看,从小培养孩子的耐心应该成为明确的教育目标之一。耐心的后面才是毅力,心浮气躁者屁股坐不住,何谈其他?在这个方面美国的学校都非常重视。
比如1904年,入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青年顾维钧,主修国际政治,但课程表里却有一门矿物学,且为必修。顾维钧大惑不解,跑去问教务长,问是不是排错了?教务长说没排错。顾维钧说我们学政治的去学矿物,既没用又枯燥。教务长答曰:“你面对一门又没用又枯燥的学问,用耐心将它学会,这就是教育的目的之一。”美国教育界早就注意到耐心对人生的重要性。
至于罗尔纲起意研治太平天国,似有一点偶然性。1931年9月中旬,罗尔纲自北平南返贵县探母。一天,他从家中书箱抽出一本光绪年间修撰的《贵县志》,随手翻到一篇有关张嘉祥的传记。
这位张嘉祥即专力追剿太平军的清军江南提督张国梁,是出身微贱的广东高要县人。张嘉祥初到贵县时在一咸货店帮佣,不久加入天地会,道光二十五六年间在贵县大岭一带落草为寇,道光二十九年投降清南宁协副将盛钧,改名国梁,意在从此成为国家栋梁。咸丰元年,他隶属钦差大臣向荣,专与太平军作战,从广西一路追到南京,驻军孝陵卫,乃是太平军最强悍的死敌。后太平军攻破江南大营,把他追到丹阳,落水而亡。因他官至江南提督,又是“为国捐躯”,有一点名气,由于最初在广西贵县落草,故光绪年间的《贵县志》便为他写了一篇扼要的传记。就是这篇传记唤起了罗尔纲诸多疑问,为何《贵县志》记载张嘉祥是个绑票勒索、开鸦片烟馆的流氓,而薛福成那篇《张忠武公逸事》却记他“美秀而文、恂恂如儒者”?甚至记述他曾在越南用老鼠作战,大败越南象阵,全胜而归,云云。这一连串大的反差,使罗尔纲不禁起意考信辨伪,由此开始了他一生的“太平天国之旅”。
不过,罗先生不认为仅仅凭发现一本《贵县志》,自己才偶然跌入太平天国史研究的大门。他认为偶然中有必然:“我是偶然翻出一部《贵县志》就引起研究太平天国史吗?不然。因为如果没有我母亲在我儿时给我打下了基本功,没有五四时代辨伪风气的影响,没有学校对史学考据的教育,没有参加过蒲松龄假诗的辨伪工作,我的脑子里没有辨伪求真的观念,就断不会因为看了一篇与自己以往的研究毫无关系的文章,就去考证谁是谁非。”
当然,此时的研究只能是业余爱好,生计问题才是第一位的。1934年春,罗尔纲重返北京。当时,他有两份工作可以选择:一是文化基金委员会的文书,每天只需写几封信,十分清闲且报酬优厚---月薪160元。最有诱惑的是干满两年,即由该基金会送美留学,提供一切费用。二是北大文科研究所考古室助理,整天做编目工作,月薪仅60元,而且讲明多年不能升级不涨工资。但一心向学的罗尔纲认为前者不是学术工作,不愿干,认为后者是学术工作,欣然接受。自然很多人嘲笑他,认定此人傻到家了。就是70年后的笔者,读至此处,也认为罗尔纲有点憨。你想想,且不说100元的薪差,就是两年后的公费留美,那还不让人“义无反顾”?想来当今学子,恐怕选择前者当在100%。
后来,罗尔纲先生回顾这一选择:“今天回忆起来,假如当年我干了前者,两年之后,去美国镀金了,不但研究太平天国史要抛弃,说不定会改变我整个人生。但是我毫不迟疑地干了后者,不但晚间得继续研究太平天国史,而白天的工作正是为提高我研究太平天国史能力的最好训练。人生是难免有歧路的,而决定还在于自己。”看来,罗先生不但不后悔,而且还庆幸自己不为所动不为所诱,在人生歧路口作出了“正确选择”。
不过,这也能看出当年学术风气之盛,真是学术至上,一切都在其下。已经33岁的罗尔纲,居然为了一项根本还看不到出路的“业余爱好”,放弃了留学美国这条“金光大道”。以今天学子的眼光,莫要说完全有可能鸡飞蛋打,啥也研究不出来,就是长年苦熬苦守,出了大成果,成了名成了家,又怎样?仅仅这份十几年或数十年的苦熬苦守,就足以使他们“全身而退”,选择各方面保险系数更大的留美镀金,至少物质生活上有了保障。
《中国教育报》2008年7月4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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