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碎泥土香(3)我就这样了,你要好好的

家乡区县: 湖南省沅江市

文化程度不高的二狗说过一句名言,他说:“如果你是一个好人的话,上天会在你身边放一个姑娘。”

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就点了根烟,那会儿窗外正好刮起沙尘暴,整个城市都是模糊的、压抑的,然后我在想,我能否算个好人。

曾几何时,我身后也总是跟着个小丫头,在我趟过的每一个泥地里,我的脚印上重叠着她的脚印;在我放过羊的每一个山坡上,我躺过的青草痕上也躺过她的身躯;在我喜欢过的每一个姑娘的眼睛里,我看到的从来都不是我自己。

青梅竹马倒像是缘分的终点,而不是我们长大的方式,所以后来的我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那个跟屁虫再也跟不上我的步伐。

那个时候我说,春梅这个名字真俗气,那满树盛开的无名小白花就成了我给她的绰号。

第一天上学的时候,春梅的母亲把她拉到我面前,跟我说:“阿宋,在学校照看着我家春梅呀。”

我说好。

我看着眼前这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她眼睛笑成一条缝,鼻涕窜出来看看我又很害羞地缩了回去。她小手攥成拳头伸进我衣兜里,然后扬着那张皲裂的笑脸站在我面前,我一摸衣兜,里面有颗水果糖。

我当时觉得,这是个累赘。

所以我很不耐烦地说:“走啊,小白花。”

这一走,她就屁颠屁颠地在我后面跟了三年。那个时候我说我会保护她,还非要去砍根竹子留个桩好作证明,小白花把镰刀递给我,无奈我没有准头,每次都砍不到同一个地方,捯饬了半天也就在竹子上留了几个印子,我把镰刀扔到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春梅说:“就这样吧,有几个印子凑合着就得了。”

春梅仰着头、抿着嘴笑了笑,她说好。

就像没有能力去砍倒一根竹子一样,其实我没有能力去保护任何人。唯一一次称得上保护的,是那条大黑狗冲向春梅的时候,我颇为英勇地扔了块石头把狗引到我这边,那条狗逮着我大腿就是一口。

被狗咬这件事情倒是让从小就很怂的我成了村里的英雄,那条狗在我大腿上留下的牙印隆起成了消不去的伤疤,于我而言,它就如同烙印在腿上的荣誉勋章。不仅春梅对我崇拜有加,村里的姑娘们眼里透出的也都是欣赏的目光。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村子都是属于我的,作为英雄的自豪感充斥着每一根血脉。正好九月秋老虎来临,重庆回归到火炉一般的气温,但我完全不顾这些,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拉风,我穿了件外套,敞开扣子让外套随风飘起,就这样以傲慢的姿态满村子浪荡。

春梅看我汗流浃背的,就来问我:“阿宋哥哥,穿这么厚你不热吗?”

我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心里嘀咕着小丫头片子懂个球。

我左脚踩在村西头的大石头上,右手搭在额头上眺望远方,我说:“小白花呀,你阿宋哥哥我以后会是个大英雄,我会以飒爽的英姿出去闯荡一番,然后认识一个好姑娘,再生一大堆孩子。”

春梅跳起来挽着我脖子,差点没把我扳倒,她说:“我也可以给你生孩子呀!”

我嫌弃地挪开她的手,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早已不是圈养我的村子,山的那边一定是梦想开花的地方,而我终将成为浪子踏入城市的每一条街道。

邮差微笑着把信交给我母亲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玩弹珠。这些信里无非承载着来自远方亲人的问候,所以邮差应该微笑着递出。而母亲收到的却是一封绝命书,信中只写到一个男人是如何躺在血泊中的。这封信在经过漫长的山路、水路,最终到达这个村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时日,那个男人已经生死不明。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她说:“你爸他到底是死是活呀?”

那天母亲坐在台阶上,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我爸,说他就是只剩一副骨架,也要回来看他的娃。

后来全村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哭的时候,春梅过来了,她在我面前安静地蹲下,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很凶地吼她:“你走开!”

见她不走,我又推了她一把。那天刚好下过一场雨,院子里满是泥泞的水塘,我这一推,春梅一个趔趄就倒在了泥塘里,浑身都湿透了,手也在泥塘里的碎石上磨去了皮。一直都很爱哭的春梅那次却没哭,她从泥塘里爬起来,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蹲下来,静静地陪着我。

一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才说:“阿宋哥哥,我回去了哦。”起身的时候因为蹲得太久,还没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看她撇了撇嘴,想要哭的,但又忍住了。

她离开的时候,小手攥成拳头塞进我裤兜里。我不知道她又搞什么鬼,我也懒得去管她在我裤兜里留下了什么。

村里人相信乌鸦是通灵的,乌鸦的眼睛可以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正好那天傍晚乌鸦叫得很凶,我拿了弹弓就到林子里去打乌鸦,我只是想知道是否吃了乌鸦眼睛就能见到我爸。那天我在林子里拼命地奔跑,听得到乌鸦叫却怎么也寻不到乌鸦,我是否再也见不到他?这种绝望让我一边跑一边哭。天快黑了,我在林子里躺下,掏出春梅塞我裤兜里的东西,是张纸条,展开来看,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铅笔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这行字,我躺在黑暗的林子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刷。

两年后方琦家出事的时候,我把这句话也讲给了她听,这是我当时唯一可说的话,说话者觉得无力,听者却深信不疑。

春梅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她始终没能走出那个村子。我大二那年,她和二狗结婚了。他们结婚的那天,二狗拍着我肩膀,得意地说:“如果你是个好人的话,上天会在你身边放一个姑娘。”

我打趣地说:“但如果你是个坏人的话,上天会在你身边放一群姑娘。”

而我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年让我放肆哭泣的树林和那句我深信不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生活一团糟,春梅也永远困在了那个村子里,我果然没能保护好她。我总是走得太快,小白花后来再也跟不上我,但她还是会偶尔侵入梦里,一刀一刀地刻在心上加深我对那个村子的愧意。

可是,你还好吗,亲爱的小白花?

那时池塘边的小溪冲碎月牙,荒草丛里的蜜蜂扒掉野花的裤衩,还有山路尽头明着孤灯的人家,这些,你都记得吗?

松树和竹林目送我们长大,只有孤坟和野鬼盼着村子重归繁华,侵入城市的梦里却是你皲裂的脸颊,我这辈子也许就这样了,可你,要好好的呀!

zjy593(2015-05-1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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