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一趟夜车,我套了件印有《中央歌剧舞剧院》字样的黑色T恤。在广场的冷饮摊旁,车厢内遭来许多如电的目光。有人向我微笑,有人与我搭讪。在炯炯的对视中,我感觉被异化成一个芭蕾演员了。我相信沉默,毫不介意地摇开了我的折扇。而愈是沉默,假的就愈能变成真的了。这件文化衫的魅力如此之大,真使我毫无办法。反过来说,生活对于人们来说确很沉重,来点轻松的幽默有何不可?当误会变成一种美丽,我又何苦要拆穿它的秘密呢?
我在午夜走进天津。天津站的经历对我来说,真是一次精疲力尽的拉练。在小旅社与流浪者、走私犯、小贩共睡一地铺。去人头攒动的门厅挤票,在热如蒸笼的硬座厢里炙烤。遍尝了奔波者的甜酸苦辣,分享夜幕下的喜怒哀乐。我们在车站的激流中浮沉,在浮沉中困惑,在困惑中解脱。在解脱中告别昨天,不过是一群旋转着的陀螺。
旋转的陀螺体现了一种缺少定势的梦幻,而整个城市都在热烘烘的旋转中。我们这些外来者,只是在远离中心的旋子里,作了几次亲身的实践。九十年代的天津,一个现实中旋转着梦想的陀螺。
坐在列车里感受这座华北最大的口岸,似乎倾听到了大海的呼吸。车窗外一辆辆卖狗不理包子的货车,不过是深海里沉下来的几条小鱼。从塘沽穿越数不清的海塘,车咯噔在静悄悄的天津北站。轩敞的深色天棚,典雅的青砖墙体,正是那种庄重的北洋时期的建筑风格。那些喧哗的市井,那些积货如山的码头,那些气吞远洋的巨轮统统与我失之交臂了。蜷曲的视野能否圆我的天津之梦?在海洋的门户前,我迷惘起来。
白昼的天津使我想起了两个人,帮助我梳理嘈杂的情绪,重返清醒。
那时到哈市的人,十之六七是催款。旅馆里是终日的愁眉不展和长吁短叹。我们相遇在一个只有三个小房间的私人客栈,其窘境可想而知。我的那场官司已接近尾声,而小孙收款每每如约而爽,企业因此也有了生机。我无法窥知内中的秘密,很想与他交个朋友叨教叨教。起初他只是嘿嘿地笑着不说,我也听之任之。然后,我们在啤酒里沉醉,冷水澡里清醒,可以推心置腹了。他说,也没有什么。看人不能走了眼,对方单位要明敲暗打地调查清楚,再
小小地放他一码,试试有没有诚信。当然给关键人物一点好处绝对不能马虎。有时我们把骗子的伎俩一一拆开,哈哈大笑,结论是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他是我唯一的天津朋友。我们远离故土,在哈市却如他乡遇故知,成了患难之交。我羡着他戴上眼镜,夹个皮包早出晚归的那份较真劲儿。也很欣赏他话不多,人却很实的一口天津土话的土气。他提议喝酒AB制,谁也不欠着谁,不落酒肉朋友的俗套。聚散无常,我们遵逢约定: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后没有什么事,也就断了信息。
十年返乡,蓦然发现另一个天津人竟近在邻里。不过她从来不说天津话,风俗习惯已完全本土化,由外地迁来数十年了。十三岁的天津少女刘,只身飘零江南,嫁了个贫苦的理发师。终年到尾,伛偻着腰,下地入厨洗衣理家。性格开朗,与村人相处甚洽。而无人知道她的过去,文革中以身份不明,为大队专政组传唤。直到临终,这个身世谜底,才在她的破妆盒内揭开。一帧发黄的校园留影中,婷婷玉立的女学生,已变成卧病在床的老妪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芦沟桥事变摧毁了这个天津富家。在她的梦里,一寸一节地填满了炮火、家园、亲人、财富和离乱。姐弟九人流亡到四省七地,再没回过天津。我不知道这一切绝然相悖的际遇,如何统一于一个天津女人的一身。战争的阴影对身临其境的人来说是一辈子的
两代天津人与我零距离接触。在许多平庸的时刻,你是浑然不觉其中浓浓的天津情结的。天津人的执着和坚强总是不露声色,让人看不出他们的城府。就象那个城市总在战争、条约、洋人、革命中间抉择,天塌下来也扛得住。历史与现实共铸城市的灵魂。重读天津倏然发现,它的每一次浮沉,都为城市人的挣扎拼搏和顿悟前进,提供了广阔舞台。不同年代,为他们编织了许多生动鲜明的故事细节。
你好,我的天津朋友。忘不了在偏僻的塘沽旅社前,半斤烙饼一杯豆浆五毛钱的那顿早餐。就像58次特快,上午十点抵达天津那样准信。也像我的朋友小孙外出办事那样守规守矩。呵,这就是天津性格?
天津的陀螺们,每天旋转在城市的子午线上,为工作、为家庭、也为他人而奔忙。在一次更大的旋转中,千万天津人共襄盛举,托出了环渤海都市圈的曙光。一座瑰丽的北方之都,终究要浮出东北亚海面。我仿佛踏在海底火山沸腾的表面,深信着它的爆发。
三、上海流浪记
阿拉上海!
洋布、洋面、洋车、洋油、洋灯、洋碱、洋学堂、洋人、洋钿……一切洋的东西都从上海走来。因为它就在太平洋西岸,通着世界最大的大洋。它是中国的纽约、旧金山。许多周近小地方的人喜欢乘班船到上海,批了洋货回来摆摊,称:跑班头。跑班头的人楞是比乡下死种地的农民逍遥快活。另一条路是去上海学生意、学打铁、进纱厂、站柜台,把一个个青年农民的根子扎到了上海。人人向往上海,侬阿想去轧一回闹猛?
有一天我长大了,发现我也要去上海了,那种沾沾自喜,不缔为去周游世界。苏州到上海的慢车,要两个多小时,没有座位的我立在车上,从车窗空挡里拼命向外张望。一过昆山,就时时提醒自己:上海到了么?这就是上海么?
上海是个滩,到了上海我就直奔定海路轮渡。黄浦江上斜阳熠熠,江水是一片跃动的碎浪。码头低低地,渡轮高高地等我跨上。过江去浦东找高炮部队的三哥要乘小火车。比起大火车来,小火车更象长长的公交车。乘客懒散地歇在旧椅。七月的郊区闷热如火,汗水不
停地下挂。小火车就在菜园、农宅、杂草丛生的田野里漫游。
黄浦江的碎浪,浦西高高低低的洋楼,白云在水上,在楼顶飘逸。这就是上海给我的第一印象。
逛上海第一食品,去山西路看赵丹主演的电影《聂耳》,是第二天三哥送别我的节目。在我眼里,上海的热闹是靠人挤出来的。上海与古朴澹淡的苏州是风格的迥异。上海红尘滚滚,苏州古道夕阳。上海与半土半洋的无锡是节奏的快慢;上海摩肩接踵,永无止境。无锡摩登,更悠游着水乡生活的散漫滋味。苏州无锡是我高中时代多次往返的城市。而上海则是六0年高考后,我第一次走进的大城市。
上海第二次站在我面前板足了面孔。仅隔一年之遥,繁华的上海竟成为我的悲情诉地。一落千丈的我逆江而上,又顺流而下;南京、芜湖、汉口、沙市,一处处容不下一个流浪的饥儿。江汉、江明、江蓉、江新,我几乎记住了江字号轮船的各个特点。浑黄的江水在雨季咆哮而下,天空奔腾着重重叠叠的乌云。两岸赭黄夹杂惨绿的山坡间,一块块墓碑歪七倒八,有时候,乌鸦就缩在碑顶。去芜湖的一趟慢车上,邻座一位安徽睢溪人,戴了一顶破帽,布满饿纹的脸上凝固了一团麻木。是他,用一口难懂的安徽土话告诉我村里死了多少人。我为什么流浪?不也在寻找一只能够填饱肚子的饭碗么?比起那些不幸的饿殍来说,我已很幸运。至于江汉关头一群群乞丐,大轮上脏兮兮的散客,似乎与我无关,又与我有关。我不知
道是辍学,还是席卷而来的饥饿浪潮,是这一切现象的转折点。我只能重返我人生旅途的起点--上海,来编织渺茫的希望。
噩梦醒来是早晨。船舷低低地靠岸,码头潮湿而迷濛。穿过横路,对面橱窗里叠着一堆堆包装新鲜的高级饼。标价一元一只,而那时是七斤官价米、或三两黑市米的代价,足可练过我几天的肚皮了。我只能用鼻尖贴着玻璃,来解决这个诱惑,浑象张乐平笔下的上海三毛。从乡下来的农民,担着湿漉漉的青菜、秧草快步走过。这使我想起南京寒冷的冬天和八毛钱一斤的黄萝卜。远远一座黄褐色的楼房挡住我的视线,看起来好象苏州鸿生火柴厂的招贴画。而此刻,它是我疲软的双腿迈不过的一座大山。
上海氤氲着一股特有的水腥味。与轮船半锈的洋铁味、五等舱陈旧的底霉味、马路上煤球炉子的烟火味,五味杂阵地吞入我的鼻中。六一年春季上海的这块不知名的地方,却成为我一生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旧梦之一。
与二十年前相比,八一年我去华东医院看护一位同事,上海的吃、住、行就根本不是问题了。它的创伤愈合得最快。我的这位朋友在文革中备受折磨。手术前后,医生为他抽取一筒筒骨髓,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毛骨悚然。同室一位苏北来治脉管炎的青年农民,由他胖胖的妻子陪着。这位叫小王的病人倒一肚子乐观,躺在病床打点滴,还给我们讲一些文革遗事。想不到乡村田园所受的伤害,也有如此之深。一室四人,两病两护,在上海病房的寂寞日子里,颇有点:白头老宫女,闲坐说玄宗的沧桑之慨。
我在延安西路的华东医院,与江苏路的交大之间穿梭。一边是借住地生气勃勃的大学生活,一边是充泝了来苏儿味的死亡气息。生命的旺盛和衰落,如此鲜明地交织在我的视野里。早餐的生煎馒头带着才烤的炉子鲜香,交大浴室里青年人的尽情嬉闹,平民住进了贵族医院;我已经敏感地捕捉到时代重要的变改迹象了。
上海与我的缘分越来越近。坐海轮去大连,出吴淞口,我惶恐地看到大海之大,两天两夜无边无岸。呵,这就是上海的摇篮。曹操的《观沧海》,日月星辰,出没其中,就是这个样子。船头辟开海疆的胸膛,海的内脏是黑色而神秘的。这是中日甲午海战之域,仿佛听
到当年的鬼哭神嚎。历史在一刻间如此滞涩。陆行哈市,也必乘上海的58次特快。苍茫的东北原野、森林、高粱、远远的屯子,逐步归入天苍苍野茫茫的穹隆世界。
开放迟滞的北方诸省,与上海相差二十年。每次去东北都有压抑感。北寒带低低的天空,阴霾的气候,冬天的太阳只绕七层楼在城市划半个圈。许多陷阱、暴力张着口袋,等人钻进。而上海不同,上海有明朗的天空,雨后春笋般的楼群。从东北回来的我变成一头受伤的野兽,需要躺在上海的水泥森林里舔平伤口,熨暖心灵。从北站到新客站,你的精神为之一振。北站的狭仄拥塞,与新客站的豪华宽敞,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两个时代。上海从未有过如此心旷神怡的广场。高高的不锈钢旗杆,猎猎不息的彩旗,向每位旅途的疲者晗颔首。
从广场远眺,上海还在一天天长高。不久,恒丰路、天目路、共和新路一带将崛起上海的不夜城。我所熟悉的天目旅店,和这条弄堂里栉比鳞次的大排挡,这些人气鼎盛的小地段,将要化作我脑海里倍感亲切的老照片了。上海的文明为它的速度所推进。站在上海滩,即使是一个行止落魄的人,也会受到希望的感染而鼓舞起来。
上海屋檐下,我的思考不会错。上海拥有的行为方式,默默地为我灌输了成功的理念是:实际,两个大字。就象老辈人跑班头,学生意一样,一切要自己尝试,自己体验,自己谋划。上海只是把点滴经验汇成了事业的海洋。在上海,我最喜欢风景是外滩,看黄浦江巨轮慢慢进出,汽笛长鸣,似乎昭示了人生的繁杂。我最爱逛的商店只有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它是知识的海洋,读者又同游弋的鱼群。最令我开心的公园是西郊动物园,各种动物的憨态何尝不与人之初相通?
一个人到上海会有许多奇妙的感觉。似乎你也变成了口伶脚俐的上海人。上海是股激流,冲刷着你从乡村带来的陈腐的理念、可笑的习惯、乃至服饰风尚,使你很快弄懂了到上海的好处。上海就是这般大,沿革着城市的吐纳功能,各种经济、文化、肤色、信仰、乃至政治都可在这里融化交流。许多的理想、策略、心得、需要在上海蓝色港湾里泊航。每一个到上海的人都在不停地寻找,你的目标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大海捞针。但是你不必忧虑,上海是阔大而又深沉的,你眼前所见不过是它的冰山一角。或许在那横过来、竖出去的全国各地的路名里,凭你的执着可以找到一个支点。
上海浓缩了中国的希望。我不知道如果近代史没有上海,中国会是什么样子。十年没去上海了,上海仍是我的生活宝典、开胃口的朋友。我也时时挂念阿拉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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