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而日常的精神住所——陈泽泓《潮汕文化》随想

家乡区县: 汕头市潮南区

对我来说,潮汕文化的魅力在于,它时刻让我感受到一种特殊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本身是混合的,一方面,它让我归属潮汕;另一方面,它让我归属中原。
前者容易理解,潮汕人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海外的华侨中,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是潮汕人;而本土的潮汕人则有相当多的精英在国内其他地方发展,从我的潮汕人物介绍系列中就能看得比较清楚。为此,潮汕人总有一种乐观的游子精神,甘愿在外打拼,寄钱回家,最后荣归故里,落叶归根,这种游子精神的物质寄托,即是作为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
说到后者,则涉及到作为活化石的潮汕文化,举个例子,有一次我跟一位朝鲜族女孩聊天,她用朝鲜语念出了我的名字,我大吃一惊,竟然跟潮汕话中潮阳话的发音一样,从此之后,我就对朝鲜语十分感兴趣,总会问问这些朝鲜族女孩,某些词用朝语应该怎么念。不仅是朝鲜语,日语、东北话、吴方言、闽南话、台语、海南话和粤语中都有很多说法和用法跟潮汕话接近或相同(潮汕人的祖先在河南、山西,后又经过江南到福建最后落户广东)。这让我假想着,是否曾经真有一种东亚的共同文化家族,就像法国人文大师乔治·杜梅齐尔所论证的印欧文明一样。每逢在不同语言和习俗中碰撞出火花时,我就有一种冲动,恨不得把这些语言都学会,只可惜,我的专业是西学。
也许正是这种独特的文化才支撑起这群独特的潮汕游子,让他们在外面既能入“乡”随俗,又能保持自身的“乡”土情结,当这两个“乡”字在心中发生冲突时,努力地去调适之以达到平衡。正因为如此,对我来说,潮汕文化是神秘的,只有当我跟它产生了距离之后,我才能对之有所感悟;同时潮汕文化又是日常的,因为我无时无刻生活中那当中,接受着它的塑造。
如今,我的专业方向是英美文化研究,如果能够通过学习,借鉴英美文化研究的理论成果和思维范式来做本土文化研究,这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因此,在人大图书馆找文化学书籍的时候,正巧在文化研究丛中看到下述这一本书,我便毫不犹豫地把它借回来通读一遍—— 陈泽泓先生所著的《潮汕文化》(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
此书精炼亦精彩,用4万字便概括了潮汕文化的精髓,足见作者之功力。书分12个章,从各个方面勾勒出潮汕文化的特色:
一. 既封闭又开放的地理环境
二. 潮汕先民与民系形成
三. 移民外迁与海外潮人
四. 群贤毕集耀潮汕
五. 闽方言分支的潮汕方言
六. 善于经商的潮人
七. 精如绣花的潮汕农艺
八. 潮人饮食与工夫茶
九. 多姿多彩的潮汕建筑
十. 巧夺天工的工艺美术
十一. 多神崇拜的信仰风俗
十二. 潮剧与潮乐舞蹈
其中,我觉得最有趣的是第五章,从本科至今,我对西方语言学的兴趣一直浓烈,硕士阶段又专攻语言哲学,因而始终保持着对于语言的敏感度,尤其是语词用法及其含义的变迁,具有非常深刻的社会意义(在文化研究中尤其如此)。近年来,潮汕方言也经历了巨变,从英语和马来语(近代)、粤语和普通话(当代)中吸收了很多新词,比如作者所举的“大排档”(粤语)顶替了“食摊”(潮语);“发廊”(粤语)顶替了“剃头铺”(潮语)。(第38页)
不过,发廊似乎和剃头铺也不完全一样,后者似乎更低档次一些,就像有人研究“波鞋”和“球鞋”的区别一样。有趣的是,当我初来北京的时候,很多人在饭店时喊“服务员”,而当我喊“小姐”时,却曾被一个黑龙江的朋友告诫说,“小姐”有歧义,有人不愿意听。从这个案例看,“小姐”其实在粤语中有两个含义(我们暂且舍弃其他的含义):一种是指餐厅服务的女士,一种是指特殊行业的女士,粤语中是根据语境来区分这两个含义的,但是在普通话中,前者被“服务员”所替代,而后者却没有对应的词(“小姐”这个词模糊了善恶的二分,没有道德色彩;而改革开放后,粤文化一度成了中国的强势文化;这两个原因造就了“小姐”一词在转义中流行),因此对于不熟悉粤语的人而来,“小姐”的第二层含义甚至可以取代“小姐”的整体含义。语义的变迁往往是这么来的,有时候当我们结合语义研究大众文化时,会有很多奇妙的发现,比如台语的“妹妹”变成普通话的“美眉”,也有类似的效果。
作者还总结出了潮汕方言词汇的四大特点(第40-43页):
一是保留了较多的古汉语词汇,如用“东司”表示厕所,用“糜”表示“粥”,用“食物件”表示吃东西;好用单字词,如用“晓”表示“知道”,“横”表示“蛮横”;以“阿”字为称谓词之词头,如以“阿公”表示“爷爷”或“姥爷”,这与粤语用法一样属于古风,当然,“阿”字的用法其实也很有讲究,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阿”的,比如它常常用作上辈对下辈的爱称,或者平辈好友之间的昵称使用。
二是特殊的构词方式,一些单音字重叠可以构成形容词,如猴猴(瘦小状)、柴柴(迟钝状)、外外(格格不入)、天天(不用心);一些双音字词序倒置,如用“风台”表示台风;“狗母”表示母狗。
三是在构词和使用借词上反映了中外的文化交流。如用“番梨”表示菠萝,“红毛灰”表示水泥(“红毛”指代外国人);有来自英语的词汇,如卡车叫“罗丽”(lorry);也有来自马来语的词汇,如饼干叫“罗的”(roti)。
四是有不少方言词颇有地方特色,其中有很多特别直观形象,这些用法往往也跟古汉语有关。比如用“做水”表示洪涝(这让我想起了排球中的二传,在闽南方言和潮汕方言中称为“做球”),用“面皮”表示脸皮,“姿娘”表示妇女,“歇戏”表示终止,“食桌”表示赴宴,“猪头肥”表示腮腺炎,“注屎”表示批评,“目涩”表示困,“食教”表示信教。
除此之外,作者还举了很有有趣的俗语,如“陈桥阿妈惊吊瓜,溪东老爷畏麦粿”,这里的陈桥在潮州西郊,盛产吊瓜即黄瓜,以之供阿妈(台语中用“嬷”字表示奶奶或者姥姥,这里的“妈”其实是 “嬷”的意思,而“嬷”的神化即是妈祖);溪东产麦,故以麦粿祭拜老爷(原指地方官,后来“老爷”泛指民间的神),“畏”这里主要是厌烦的意思,比如潮语用“畏死”来表示“无聊”之意。综合起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日久生厌,用现代话讲就是:怎么老是这么没有创意?
这是结合我自己的一些感悟对书中第五章的一些转述和评论,其他地方虽然我没有说但也依然精彩,值得一读,尤其是对身在其中却不甚了解的潮汕青少年(我至今仍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言。作者陈泽泓先生是一位身在广州的澄海历史学家,这本书仅仅是他为岭南文化知识书系写的通俗读物,要想深入了解潮汕文化,他的那些更为严肃的历史著作是需要读的,而我现在仅仅是潮学的门外汉而已。
我一直在想,潮汕文化史已经有很多人写过,我是否将来写一部潮汕思想史呢,一想到这个话题就不寒而栗,因为光是把潮汕人文学界的几位大师的思想稍微弄懂就够难的了(比如研究像饶宗颐、赵汀阳这样的饱学之士),何况潮商们的管理思想、潮籍院士们的科学思维?不过想想,如果我不做,那么还有谁愿意来做呢?毕竟,学哲学的人还是占据了思想史写作的优势地位的(另一个优势地位应该是历史学,但两者侧重不同,哲学侧重的是深度),所以,这是我的一个信念,也是将来努力的方向。

lzl川(2015-05-12)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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