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
罗马人查看一地如同打量人脸。他们认为,山水风景都是这个地方有生命的内在精神的外部显现。中国人认定风水艺术跟针灸术一样,都必须拿准龙脉、精确定位。东西方的园林艺术家不约而同地发出忠告:无论在何处建宅造屋、修葺园林都必须实地勘察,评估优缺。平湖莫氏庄园,作为清代六大宅第厅堂之一,由清末平湖豪绅莫放梅始建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历时三载,耗银十万两。整座庄园占地七亩,建筑面积二千六百平方米,大小房屋七十七间。莫氏庄园的建造选址完全顺应古老的风水术,庄园坐北朝南,向明而治。庄园位于南河头东首,南河头为清时繁华街巷,酒肆茶舍,商贾云集。莫氏庄园临街傍河,东有东湖,西有塘河,为当时水上交通要道之一。庄园作为大型封闭式江南古民居建筑群,它高达六米的风火墙使其虽居闹市,几无尘嚣。可进可退,闹中取静,这也深得古典园林之精髓。 门楼
是阅读唤起了我对莫氏庄园的注目,那是一首当湖词人潘植卿先生的《临江仙》:小巧玲珑楼阁,对称错落厢房。闹中取静隔围墙,当湖四合院,冬暖夏风凉。布局江南特色,造型中古遗光。呢喃燕子绕回廊,似云胜昔,正道是沧桑”。说的正是莫氏庄园,岁月沧桑,人事变幻,恰激发了我探古之幽情。
五月的清晨,日光融融,林木森森,暗淡的紫花似已开尽。来到当湖镇上,这里真是热闹极了,现代的商铺,林立的高楼,穿红着绿的男女,往来回返的各地商人,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过爬山藤覆盖的门墙。“人民西路19号”的深蓝色牌子,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差不多每个城市都有如此大众的命名,人民路,一条朝气蓬勃的路,古老的街道被冠以全新的称号。
我的目光跃过那高高的白墙,探到了墙头上幽幽的绿意,没有红花,只有绿。心事重重的绿。一定是墙内的风景滋养了这些寂寞的青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屋子里的人一茬茬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它们却从来不曾改变爬行的姿态。
一群列队参观的孩子们出来了,红扑扑的脸蛋从爬山藤覆盖的绿意下走远了。还有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年夫妇,也慢慢地走出庄园。我恍惚觉得有谁在说话,在热气腾腾的当湖街上,在人民路19号,莫氏庄园的后门,我感觉到从历史的墙缝中渗透出阵阵喧哗。俄国作家果戈里曾说过:建筑还是世界的年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它还在说话。
会说话的庄园
“风景”在古代中国人的字典里无非由两个字构成:山和水。山挺且拔,水曲而柔,此为大美。但并非各地都有山水皆美的景致,于是,一些受了田园诗和陶渊明影响的古人,开始在一定地域上,以植物、山石、水体、建筑等为素材,遵循科学和美的规律,通过改造地形,叠山理水,配置花木等途径构筑一个封闭的居住环境,这些宅第园林的主人,都为文人,富商,皇亲,显宦……他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以“一勺代水,一拳代山”,“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浓缩天然山水于咫尺之间,关起门来静享自然之趣,人工之美,让“鸢飞戾天者,‘游园’息心;经纶世务者,‘窥景’忘返”。所谓:一勺则江湖万里。
莫氏庄园给人的感觉正如古园林专家陈从周所言:“小巧玲珑,布局紧凑”,在莫氏庄园里,全然不见薄迦丘《十日谈》里描写过的“园林走道纵横,平坦宽广,挺直如箭”的西方园林景观,相反,整个庄园随处可见空间的局促,小径曲折,过道狭窄,门厅逼仄,光线暗淡,连楼梯也是陡峭而险,在经过小心翼翼的攀爬之后,冷不丁可见头顶上方书写着“小心碰头”字样,竟是如落入圈套般吃惊不已。莫氏庄园和其他江南私家园林一样,因为其范围有限,也注重空间的分隔。进入庄园,通常是经正门,穿仪门,步入轿厅,过账房,经中庭步正厅,进内室。如此或以厚墙壁间隔,或以几何洞门相通,或以花窗、花墙相引,一进一进入内室,这般曲折往复,峰回路转,有一种空间无终了之感。只有那些起沟通之用的回廊、备弄、庭园,才起养眼、定心之用,让人慢一些,再慢一些,似乎它们才是整个庄园的主角。
当然,莫氏庄园并不是一味地强调分隔空间,而忽视相互之间的联系。莫氏庄园里的窗,特别是书房里的门窗、书架,最先打破人与自然的隔膜,“开窗借景”,把风和阳光引了进来,让主人在自家书房里安然享受着,无须再出门找寻风景。然在莫氏庄园潜心设计的阴凉通风里,却多的是凿壁偷窥的暗道,例如在西楼二层莫家二少爷莫仲陶卧室外过道的墙上,开着一博古架式的透窗,看似搁置古董用,其实除通风透气外,它更作窥视之用。楼上的妇女,通过此窗可将正厅里的来客尽收眼底。或是在阴凉的过道里有个貌似通风的小窗,你若睁开眼往里面瞄上一眼,说不定正撞上偷窥者诡异的眼,先吓得你魂飞魄散了。在如此“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环境里,勾心斗角必是自然天成,暗箭伤人也是结构使然。苏童小说《妻妾成群》里的陈府,想必也是这样的所在,那颂莲梅珊们的命运必是无法避免的。
但无论是空间的分隔还是风景的牵线,整个莫氏庄园的布置格局,清晰地体现了庄园主人封闭自持,却又悠然自乐的心态。主人卧室门边的墙壁,居然有一尺半之厚,怕佣人偷听,还是防强盗攻打,由此可见主人的恐惧和防范意识。在恐惧中享受园林之美和景色之幽,这恐怕也是具有浓重的中国特色的事情。于是,以下事也就不难理解,莫放梅在庄园竣工第二年,耗资二十四万两白银,捐买一个有衔无权的“候补江苏直隶州知州”、“钦加三品衔二品封典”的官衔。银子花掉了,官衔也有了,然庄园主人却没能用银子买来安全。百年老宅莫氏庄园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与四川的收租院,一起成为忆苦思甜和阶级斗争的典型场所,莫家老爷怎么想不到会有此结局,此为后话。
闪光灯异常迅速地在莫家幽暗的女厅里一闪而过,那些蓝色的荷包见证了那个年代女人的灵巧和素雅。只是在如此环境中照相留念,只央求自己:幽怨点,再幽怨点,只有这样方能配得上电视剧里梅表姐的哀伤、林黛玉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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