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在皇家花园里没有找到两片相同的叶子,从此以后他留给世界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唐宋先生经常捏着一片叶子,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认为我手中是一片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树叶,那就太愚蠢了。其实我手里拿着无数片树叶,它们全部都一摸一样,只不过它们重叠在一起了,你没看清楚而已。”
好吧,我承认我在上段文字里说了谎。
事实上唐宋先生不可能经常能得到一片叶子,更很少有机会对别人说这些话,因为他是个疯子,被关在精神病院限制级最高的病房里,但他并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当然也从不打针吃药,他只是被关着。除了负责他基本生活起居的聋叔,院方尽可能减少任何人与他接触。
据说,之前负责他诊疗工作的医护人员,要么和他一样成为了疯子,要么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唐宋先生是个极度危险的、具有杀伤力的疯子,他无须刀枪,他杀人于无形。
后来的某一天,就连聋叔也死了,据说是自杀,还留有遗言。
遗言是用圆珠笔写在一片卫生纸上的,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我无法面对自己,所以只好杀死自己。”
如果你仔细琢磨,认真琢磨,并且一路琢磨下去,你会发现这句话有很深的哲学奥义,起码不是聋叔这样的人能参悟出来的,那么,肯定是唐宋先生。
唐宋先生学识渊博、聪颖智睿,他曾是很有名的哲学家、心理学家、物理学家以及很多学家,我时常觉得,就是因为他懂得太多,才会成为疯子。
2.
我没有见过唐宋先生,并且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见到,因为我是个盲人。聋叔死后,院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他的工作,因此当我自告奋勇声称自己先天失明后天失聪之后,很轻易就得到了这份工作。
当然,“后天失聪”是假话,否则院方不会这么痛快地雇佣我。聋叔死后,院方很清醒地认识到,不但听唐宋先生说话会死,就连看他一眼,也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既看不到又听不到的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为唐宋先生送饭时的情形。
那天,负责带路的护士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带我熟悉路况,每到一个拐角,她都会牵过我的手,在手心上写:“记住了吗?”得到我点头示意后,她才会体贴地继续走向下一个拐角。走到最后一个走廊时,她突然停下来,再次握起我的手,这一次,我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本来温热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她在我手心上写:“径直走,最前面那扇门,把东西放门上的架子上,然后按墙壁左边的菱形按钮,架子会自动把东西送进去。”
我点点头,端起东西向前走了两步,她突然又拉住我,匆忙地在我手心写道:“20分钟后,架子会从门内弹出来,你把剩下的空碗筷什么的拿下来,然后迅速离开,不要过多停留。”
我笑着点点头。
这条走廊并不长,走在里面时,能闻到很浓重的尘土气息,似乎每走一步,都能在脚下扬起一片灰褐色的颗粒,想必是很久没有人敢过来打扫了。
我将饭菜放在架子上,然后按了门边的按钮,听到架子被弹进去的“咔嚓”声后,我才仔细地摸了摸面前的门,冰冷,笃厚,门的偏上方应该有一个透明的窗,就像多数医院的病房一样。
饭菜送进去后,里面并没有任何声响,甚至就连细微的碗筷碰撞的声都没有,看来这扇门是完全隔音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门“咚咚咚”地响了三下,我假装没有听到,依旧静静地站着,随即,唐宋先生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语速很慢、语气很散漫,带着一点温软的南方口音,就像海滩上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沙粒一般。
他说:“嗨,你好!”
他说:“嗨,你也是聋子么?好吧,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再找个聋子来的。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唇语,这样以后你就不必担心别人在你面前说你坏话了。”
他说:“嗨,你——好——,看我口型,你——好——”
我虽然并不能看到唐宋先生,但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他一定将整个脸都凑在门上的小窗上,然后用很夸张的嘴型对我说着这些话,但我不能做出任何回应,我不确定刚才那个护士有没有走远,也不确定有没有善良的人担心我第一天工作就出意外而偷偷躲在附近,我不能这么早就暴露自己并不是聋子。
最终,唐宋先生叹口气,很悲伤地说:“不幸的姑娘,原来你连看也看不到……不过你放心,我会终止你的不幸的,相信我。哦对了,你听不到我这句话。从物理学上来讲,人类用于沟通的基础媒介,可以是空气,可以是光,可以是……说了你也听不到,不过我会研究出一种全新的沟通方式专门用来和你对话,嗯,这很具有挑战性,有意思,很久没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谢谢你啊姑娘,哦,对了,你听不到。”
架子被弹出来时,我掂量了一下碗筷的分量,恬静地笑着,说:“先生,你吃的太少了。”
唐宋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欢欣雀跃:“真是个好姑娘,真好啊,原来你会说话,真好啊!”
3.
每天傍晚,修新都会来我家做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声音有些尖细的男人已经不算我家的客人了,有时候他呆在我家的时间比我还长,有时候他看起来更像是我母亲的孩子。
他有一手好厨艺,在附近开了一家肮脏的早点铺,他是个瘸子。
很多人都觉得,残疾人和残疾人恋爱结婚,才能组建一个相对平等互不拖累又互相拖累的幸福家庭,可我不甘心一生都被套在“残疾”二字里,我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将来因为有一对残疾父母而被别的小孩欺辱歧视,我无法想象这样毫无惊喜的未来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必须要改变。因此,即便修新如何温言软语、掏心掏肺,即便母亲如何苦口婆心如何对他大加赞赏,我对他的态度始终停留在礼貌性的客套上,从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
有好几次,母亲几乎是哀求着对我说:“丫头,修新这个孩子真的不错,人品好也有一技之长,虽然腿脚不好但也不影响正常生活,如果你们结婚,将来我也能安心地去见你爸爸。说实话,除了修新,谁还肯真心实意地娶一个瞎子呢?”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会微笑着低下头一言不发,我坚信我总有一天会重见光明,然后用我自己的眼睛,揭穿眼前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的阴谋,虽然我不知道她的阴谋到底是什么。
没错,我刚才说了“重见光明”四个字。
自从九岁那年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痛彻心扉的一幕,我就失去了光明。
那本来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母亲像往常一样拥着我,给我讲述了爸爸生前的一些趣事,然后轻吻了我的额头。就在她轻轻关掉我卧室的灯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窜出来,将手中的尖锥狠狠刺入母亲的额头。
我瑟瑟地将被子掀开一角,从虚掩的门缝里,我看到母亲的尸体被拖到客厅,黑影剥光她的衣服,替她换上鲜红的裙子,在她脚上绑上墨黑色的秤砣,然后将她的尸体摆成一种奇怪的“X”型。
最后,黑影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卧室,轻轻坐在我的床沿,我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诡异的是,黑影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她隔着被子伏在我身上,紧紧拥住我,嘴里发出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宝贝,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就已经是一片黑暗了,我成了盲人。
黑影母亲带我到处医治,甚至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每家医院都说我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我之所以失明应该是心理原因,于是黑影母亲又带我四处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确定身边这个母亲是谁,我害怕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然而我真正恐惧的是,当年幼的我把那晚发生的一切告诉那些谈吐温和的心理医生时,几乎每个医生都认为,我有妄想症,我有精神病,甚至,他们说我很有可能心理变态。
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也是有道理的。倘若我的母亲被黑影杀死,那么我的黑影母亲又是谁呢?即便我自己失明了,那么我身边的人不可能也一起失明了,那个黑影不可能骗过所有人来冒充我的母亲。然而那晚发生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甚至在十三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夜不能寐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时,还能闻到当年那浓郁的血腥。我怀疑那个黑影可能是什么妖魔鬼魅,它把母亲的尸体摆成那样诡异的造型,一定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而那个仪式的目的,就是让它可以不露痕迹地以我母亲的身份活下去。
我在黑暗里痛苦地生活了十三年,直到我听到了“唐宋”这个名字。
唐宋先生是国内最有实力的心理医生,唐宋先生不会把病人所经历的一切简单归类为“妄想症”,唐宋先生能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精神病,把一个精神病变成疯子,把一个疯子变成变态,把一个变态变成正常人。
唐宋先生是唯一有能力帮我找到真相摆脱梦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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