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的到来令唐宋先生兴奋不已,大抵是他早已厌倦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聋叔,也可能是我令他有了新的挑战。然而唐宋先生显然遇到了难题,莎利文老师之所以能把又聋又瞎的海伦·凯勒教育成一个伟大的人,是因为她们之间可以自由的接触,而唐宋先生和我之间却隔了一道冰冷的金属门。但是唐宋先生很快便找到了突破口,就在我对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我会说话,这起码说明我不是天生的聋子,或者不是天生的瞎子,或者我之前已经从某个人那里学会了与别人沟通的方式,甚至我可能还会识文断字。
于是第二天,当我从架子上取出盛放碗筷的托盘时,发现托盘的边缘有几颗黏黏的米粒,起初我以为那只是唐宋先生的恶作剧,但当我顺着米粒一路摸到托盘上时,马上便发现托盘里有两个用米粒摆成的字:“你好。”
我将托盘擦拭干净,然后微笑着抬起头,说:“你好,先生。”
唐宋先生在病房里发出愉悦的欢呼,从那一天起,我们以食物为媒介的沟通方式正式建立,虽然每次沟通都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或者一句话,但这足以令我充分博得他的好感。
我将病房门外的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摆上各种植物,于是唐宋先生的世界里终于有了几许绿色。有时候,我会偷偷摘下一片叶子放进托盘里,每每这时,唐宋先生就会变得十分高兴,他总会说:“你知道吗,这不仅仅是一片叶子,这是无数片叶子!哦,该死的,我又忘记你听不到了。”
我并没有十分在意唐宋先生说的话,我想他之所以被关在精神病院,起码说明他不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那么他时常说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话,也是正常的。
两个月后,当我确定自己已经成为唐宋先生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乐趣时,我开始故意表现得很忧郁,有时候读到他托盘里的话,也不再做出任何回应,我只是忧伤地“望着”那扇门,然后默默收拾好碗筷离开。
一开始,唐宋先生会在托盘里表示出担心,比如他会问:“发生了什么?”
“不开心吗?”
“有什么困难吗?”
在我将近一周的沉默之后,他显然失去了耐心,每天只是用食物摆出一枚大大的“?”,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在托盘上留下任何字,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也就是在那一天,我鼓起勇气向唐宋先生坦白了一切。
我说:“请原谅我先生,前段时间之所以不和您说话,是因为我很内疚,我不该欺骗您。其实我不是聋子,我能听到的,当时为了得到这份赖以谋生的工作,我对医院隐瞒了真相,所以不得不一并欺骗了您。可是和您认识得越久,我越觉得内疚,越觉得不应该欺骗像您这样的真诚的人。”
唐宋先生轻笑了一声,淡淡地说:“我早就猜到你不是聋子了。”
我一惊:“为什么?”
唐宋先生说:“真正的聋子无法分辨周遭的环境是安静还是嘈杂,因此就很难把握自己说话的音量。而你说话的音量始终恰到好处,甚至有一次,在你读到我在托盘上的留言准备对我说话时,我故意在里面弄出很大的声响,而你那次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比以往高了几分贝,真正的聋子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对于唐宋先生的缜密心思,我并不觉得惊讶,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予我真正的帮助。
唐宋先生继续说道:“我相信你如此煞费苦心地找到我,不仅仅是为了这份所有人都认为很危险的工作,说吧,到底为什么?”
我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希望您可以帮我找到真相,希望您能帮我重见光明。”
唐宋先生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随口说道:“我相信你那天晚上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比如一个‘黑影’剥光了你母亲的衣服,替她换上鲜红色的睡裙,然后和她在客厅里偷情。我相信你之前也看过其他心理医生,“锥子”在人的潜意识里代表了什么你或许也应该知道,至于你所说的‘血腥气’,哦,你还年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结婚,男人和女人在兴致高昂时,总会发出一些气味的。你无法接受这样的母亲,因为她就在几分钟前还在和你一起回忆你的爸爸。于是在潜意识里,你心目中的母亲死了,而杀死你心中那个‘完美母亲’的人就是你口中的‘黑影’,那天晚上的一切在你心中演变成了另一个更为残忍、却能让你接受的版本,你之所以失明,是因为你拒绝接受你母亲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件事。”
我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唐宋先生轻轻吹了声口哨:“你不能对你母亲太苛刻,毕竟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她追求自己的幸福这并没有错。”
我默默从架子上取出托盘,然后转身离开。
原来唐宋先生也不过如此,他的说辞和之前那些庸医并无区别,我实在是高看他了。
5.
坦诚说,修新是个不错的男人,善良正直,据说他之所以成为瘸子,是因为几年前见义勇为追一个歹徒时,一时情急从天桥上跳下去摔跛了脚;他专一执着,为了追求我两年如一日对我们母女悉心照顾。
但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他,原因有很多。比如我不喜欢他走路时的声音,永远是一声大、一声小、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短促、一声拖沓;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虽然他每次来找我之前都会刻意洗个澡,但我依旧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的香皂味儿背后,漂浮着令人不悦的葱蒜味和油烟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听起来有几分可笑的理由,我认为他的命运注定是悲情的,他为了追歹徒成为了瘸子,但结局是那个歹徒还是逃走了,至今逍遥法外。我的人生已经十分不幸了,我不想和另一个倒霉蛋儿度过后半生。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容忍他对我的黑影母亲如此孝顺,这注定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立场。
在他第N 1次告白失败后,修新突然一改往日死缠烂打的态度,他强行握起我的手,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因为我的脚永远也治不好了,我一辈子都是瘸子,而你不一样,你的眼睛总有一天会治好的。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你拿去看病。我想通了,我爱你,与你无关,只要你能幸福,我愿意倾尽所有。我只希望,等你重见光明的那一天,能够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看清你自己,能够体谅你的母亲,能够和她互相扶持着幸福地生活下去。”
听了如此感人肺腑的话,我本来应该像文艺片里的那些女主角一样痛哭流涕的,但我没有,我觉得愤怒。他说他爱我,却不懂我也不相信我,他和我的母亲、和那些庸医、和唐宋先生一样,都认为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是我的错觉,都认为我有妄想症、我不肯接受现实,所以才会失明。
我将银行卡甩给他,然后决然地将他驱之门外。从那以后,修新便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的故事也应该在这里停滞不前,或者在这里结束。
然而几天后,修新突然再次找到我,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办法不爱你,或许,我应该相信你。”
我问:“怎么突然想通了?”
他犹豫了很久,才用一种十分忐忑的语气说:“因为就在前一天,我看了一个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人,那个女人神色恍惚,不远不近地跟在你母亲身后,仿若幽灵一般。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原本就有些尖细的声音变得一颤一颤,就像我们在打电话,但手机的信号不好,让人心中涌起莫名的焦躁。
十三年来,“黑影”伪装成我的母亲,她伪装得十分成功,疼我呵护我,体谅我宽容我,甚至比我真正的母亲更爱我,但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有问题,越觉得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我相信她就是我真正的母亲。但无论她怎样努力,在这十三年里我从未叫过她“妈妈”,我无法承认她。如果我承认她是我的母亲,那就是承认在九岁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那就是承认我有妄想症我是精神病,这对我不公平,对我那死去的、真正的母亲更不公平。
自从修新告诉我他亲眼所见的诡事之后,我便变得异常敏感。每到夜深人静时,我都会屏住呼吸,细细倾听。黑影母亲照旧夜夜梦呓,梦里的她时常发出痛苦的呻吟,有时候还会低低哭泣,但在这低低的梦呓之外,我确定我听到了第三个人声音,是脚步声,很轻,听起来十分谨慎。甚至有一次在我半睡半醒时,那“第三个人”还小心翼翼的来到我的床边,低声对我说:“宝贝,你不该如此不幸,我会挽回这一切的。”
那个声音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或者是真正母亲的灵魂。然而当我大叫着“妈妈”从床上坐起来时,听到的却是黑影母亲凌乱的脚步声。
黑影母亲冲到我的卧室,拥住我,说:“你终于肯叫我妈妈了。”
我轻轻推开她,叹口气:“我没有叫你,我只是做恶梦了。”
于是,在这个冗长的夜里,我听到黑影母亲的眼泪的掉落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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