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从唐宋先生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对他失去了信心，态度也随之变得冷淡起来。但他显然并不愿意失去幽闭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每次送饭时，他都试图找到新的话题。

有时候，他会说：“嗨，姑娘，你看走廊上那些花都要枯萎了。”

我淡淡地答：“对不起先生，你知道我看不到。”

有时候，他也会说：“如果我告诉医院你并不是聋子，你猜他们会不会解雇你？”

我依旧淡淡地答：“事实上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有一次，他言不由衷地对我说：“好吧姑娘，我相信你九岁时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愿意帮助你。我记得你曾提到那个黑影把你母亲的尸体摆成奇怪的‘X’型，经过我的仔细研究，我觉得那个黑影应该是一只恶鬼，它杀死你母亲，然后借尸还魂了。”

紧接着，他列举很多“借尸还魂”的案例，每一个案例听起来都十分真实，令我深信不疑。那时我十分激动地对他说：“先生，您终于肯真正地帮我了，其实我也怀疑现在的母亲根本不是人类，或许她真的是个恶鬼。您知道吗，我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这两天看到了一个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人，我怀疑那个人是我母亲真正的鬼魂，她被恶鬼所害，怨灵一直徘徊在人间不肯离去。先生，既然恶鬼能杀死我母亲借尸还魂，如果我杀死我现在的黑影母亲，再让真正母亲的灵魂回归，是不是同样可行呢？只是我不知道正确的方法，请您务必要帮帮我！”

我原本以为唐宋先生会真的慷慨相助，但他听了我这番话后，马上说道：“别，刚才那番话是我骗你的，你千万别干傻事！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啊！”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良久，突然问道：“你确定你那个朋友真的看到了一个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人？你确定他没有骗你吗？”

我说：“他没有理由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唐宋先生又沉默了，待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他说：“你能给我一片叶子吗？就一片。”

我摸索着从盆栽上摘下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塞进门缝里。

唐宋先生说：“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一片叶子。”

唐宋先生不止一次提到“叶子”的问题，我始终不明白他话中的真实含义，直到第二天托盘从唐宋先生的病房里弹出来时，我在里面摸到了一叠叶子，起码有几十片甚至更多。这些叶子多数已经枯萎了，只有一片摸起来还有几分新鲜。

他不可能有这么多叶子，即便是已然枯萎的，因为我送给他的所有的叶子，算上昨天那片，也不可能有这么多。

唐宋先生很认真地说：“做为一个正常的心理医生，我曾告诉过你，你九岁那年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做为一个被幽闭了很久的无聊男人，我曾告诉过你，当年杀死你母亲的家伙是个恶鬼；现在，做为一个疯子，我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当年亲历的一切应该是真实的，你的母亲被人杀害了，而杀死你母亲的人，就是你母亲！”

我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说我母亲自杀了？可我当年看到的是两个人啊，可我现在明明有一个活着的母亲啊？”

唐宋先生说：“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他的话很对，但也不对。假设你手里拿着一片树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片树叶，当然啦，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么。能不能换种角度呢？你手里拿着无数片树叶，只不过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在时间空间上叠合在一起了，所以你只能看见一片树叶。以此类推，甚至连你自己都有无限多个，只不过叠在一起了。其实重叠的不止是你自己，整个世界都重叠了，于是就有了两个、甚至无数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在这无数个世界里，其中各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只是你们永远都不会碰到一起，也就无从知道对方的存在，这叫平行宇宙。”

唐宋先生越说越兴奋：“但是，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在无数个互不相干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两个世界之间突然出现了交叉、或者接入口，于是这个世界里的人来到了那个世界。你看过《救世主》吧？哦，对不起，我忘记你没办法看电影。”

我急忙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有听过的，电影里的李连杰为了得到最大的能力，杀死每个世界里的自己，难道，您是说，我母亲……我母亲‘们’也是这样吗？”

唐宋先生不屑地说：“当然不是，电影只是胡编乱造娱乐大众而已。杀死其他世界里的自己，并不能获得任何能量，但是，如果因为什么意外，某个人无意中穿梭到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中就会凭空多出一个相同的人，即便这两个相同的人如何善良，他们也只能有一个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必须杀死另一个和自己相同的人，这是宇宙保持平衡的法则，没有人可以违背。你看，这些连思维都没有叶子，都无法摆脱这一规律。事实上，我就是因为太想证明平衡宇宙地真实存在，不停地帮助那些被这种事困扰着人们杀死另一个自己，才会被当做疯子关起来的。即便如此，我依然没有放弃对平衡宇宙的研究，我相信其他世界里的‘我’们，也都在全力研究。你已经看到了，呸，该死的，你已经摸到了，我现在已经能将叶子从重叠的空间里剥离出来，相信我，很快我就能发现自由地穿梭于各个空间的方法！”

我一时无法理解如此高深的理论，目瞪口呆地靠着墙站着，我无法接受原本真实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如此“科幻”，即便我曾经历过那么匪夷所思的事件。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唐宋先生又说道：“聋叔你知道吧？就是之前给我送饭的那个老头，他其实是被另一个世界的聋叔杀死的。只不过他没有处理好尸体，暴露了，所以那个活着的他不得不隐姓埋名逃离了这里。哦，之前负责治疗我的医生，他和另一个自己打得两败俱伤，结果两个都死了，只不过人们只找到了一具尸体。那个小刘，挺漂亮的一个小护士，打针的时候一点都不疼，她虽然成功杀死了另一个自己并毁尸灭迹，但她却无法确定现在这个世界是她原来的世界还是死去的她的世界，因为她搞不清到底是自己穿梭了还是另一个自己穿梭了，她疯了。”

我一把抓起托盘，头也不回地向走廊外走去。说实话唐宋先生之前的话听起来煞有其事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可到后来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就算真的存在平行宇宙，但那些穿梭了宇宙空间的人怎么就偏偏都被他遇到了呢？这也太扯了。虽然之前很多医生都说我有精神病，但我自己很清醒地明白我是一个正常人，而关在病房里的这位唐宋先生，才是不可不扣的疯子。

我真是疯了，否则怎么会想到找一个疯子帮忙？！

唐宋先生在我身后用力地捶着门，大声吼道：“你要不信，就到春山路39号的房子去看看！钥匙在门牌号后面塞着，地下室里有个大冰窖！你不信你就看看！该死的！我又忘记你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