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修新能看到。他早就说过,倘若我永远不能复明,他愿意成为我的眼睛,生生世世。
春山路39号位于老城区,那附近充斥着幽冷冗长的小巷和散发着岁月气息的老房子,修新牵着我的手,穿梭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喋喋不休。
他懊恼地说:“无论有没有春山路39号,无论春山路39号里有什么,你以后都不要再去那家精神病院了。这都怪我,只知道你找到了一份医院的工作,还以为你在跟着什么老中医学推拿呢,谁知道竟然这么危险?那个唐宋,新闻上早就说过,他是个十足的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杀人狂,你怎么会找到找他帮你治病呢?怪我都怪我,我早早就应该认真听你说话的,我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相信你,哪怕你是错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修新停下来,拍拍我的肩膀:“到了。”
我听到他吃力地踮起脚,在号码牌后面摸索着什么,很快,他说:“还真有钥匙!”
他“叮叮当当”地打开门,牵着我走进院子(应该是院子吧,我闻到花的味道),然后走进一个大概是正厅一类的屋子。就在这时,里面突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尖叫:“有贼!”
修新急忙拉着我退出来,解释道:“误会误会!”
那男人大吼道:“你们是谁?来干嘛?你们怎么进来的!”
修新慌张地解释道:“有个疯……有个人告诉我钥匙在门牌后面,让我们进来帮他取点东西,我以为这是他的家……”
那男人骂了一句“该死”,然后我听到他快步走过来,从修新手中夺过钥匙,然后将我们赶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修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也看到了,这根本就是别人的家,或许唐宋认识这个人,或许他是胡乱蒙的。你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个疯子了,否则连你也会……总之,我不允许我的公主再做任何危险的事!”
我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看不见的人,听觉就会慢慢变得很强悍。我停下来,微微颤抖着对修新说:“刚才那个男人,和唐宋先生的声音一模一样,他就是唐宋先生,不,确切说,他应该是另一个世界的唐宋先生!”
修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被唐宋蛊惑了!”
我甩开他的手:“我没疯!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你看到了一个和母亲一模一样的人,我相信那个人,很可能也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修新将我拽进出租车里,有些生气地说:“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根本不相信唐宋的话,因为你认为他是个疯子!而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却似乎都是在求证他的疯话,你已经被他的话折腾得神志不清了!没错,我之前确实曾经说过有个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的人跟在她身后,但从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现在怀疑那只是我看花眼了,看错了。”
回到家后,我将自己关在卧室,拼命地抓着头发,仿佛这些头发就是我脑中那些千丝万缕怎么也理不清的头绪。
门外,修新低声和黑影母亲交谈着,她听着听着,就低低地抽泣起来。
待到修新离开后,黑影母亲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拉着我坐到床边,然后轻轻把一部手机放进我的手心。
虽然看不到,但我依旧能感觉到,她温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抚过我的脸颊。
她说:“或许我真的是太自私了,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真相,这样你也许就不必忍受十三年的黑暗,就不会被那晚的事折磨得如此之深,甚至还为此去和一个那么危险的人接触。”
我屏住呼吸,很认真地听着,她终于要坦白了。
她说:“我确实杀了人,但这都是因为爱你。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九岁那年,时常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跟你搭讪,而你看起来竟然还和她十分亲昵。然而每次当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是谁时,她总会在我走近前就匆匆离开了,因此我不得不怀疑她很可能是人贩子,为了保护你,我禁止你单独出门。”
我说:“这个我记得,为此我还和你大闹了一场,但是我并未记得有什么陌生女人出现过。”
她叹口气,轻轻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觉她周身都在战栗。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洗完澡正准备到你的卧室去给你讲故事,你最喜欢在睡觉前听你爸爸生前的趣事,可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于是这些天和你搭讪的那个女人顿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没想到她竟然潜入到我们家里来。我很紧张,随手从阳台上摸起一把改锥,悄悄守在门口,只要她对你不利,我就立刻保护你。不一会儿,她从你卧室走出来,我趁机将改锥刺入她的额头,然后又疯了一般冲她的脸她的头一顿乱刺,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护你!等待我清醒之后,才发觉自己杀了人,于是我将她的血衣脱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赤身裸体的她令我十分恐惧,仿佛躺在地上的就是我自己。我害怕极了,就随手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替她套上,然后又找出一个秤砣绑在她的脚上。由于担心你受到惊吓,我先是回到卧室安慰了一下你,这才趁夜将她的尸体抛进了城外的河里。”
我紧紧皱着眉头:“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看清她的样子了吗?”
母亲痛苦地摇摇头。
是的,我看到母亲痛苦地摇摇头,十三年的时间将她从一个美貌的妇人,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虽然她的样子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但我永远记得她那如春阳一般的眼神,这个被我妖魔化了十三年的女人,不正是我的母亲么?
她显然并未注意到我用力地眯着眼睛,也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被并不刺眼的灯光扎出了眼泪,她只是哭泣着握住我那只拿着手机的手,继续说:“如果你无法接受这样的母亲,你可以现在就报警,号码我已经拨好了,你只需要按最左边那个键就行。十三年前我就想自首,可你那时候还小,我不忍心。现在你长大了,也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肯照顾你,我没什么牵挂了。只要能解开你的心结,只要能让你不再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将手机甩在一旁,失声痛哭着抱住母亲,正准备告诉她我已经复明的事,但母亲这时说了一句话。
她动情地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再次失去你。”
我微微愣了一下:“再次?”
母亲急忙说:“十三年了,你从未叫过我妈妈,这难道不是一种失去吗?”
我疑惑地点点头,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8.
那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兴庆自己没有告诉母亲我已经复明的真相,因为她的话并不完全可信,甚至漏洞百出。
我分明记得,当年母亲在讲完故事后从我卧室出去时,被一个黑影刺中了额头,而母亲却说,她洗完澡准备为我讲故事时,看到可疑的女人从我卧室走出来。虽然“一个人刺中另一个人的额头”这件事没变,但刺与被刺的人却被完全颠倒了。
现在的母亲说她杀了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女人,而我则亲眼看到当年的母亲在走出卧室时被杀——或许唐宋先生是对的,另一个世界的母亲杀了我真正的母亲,或者,是我真正的母亲杀了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平衡宇宙真实存在,并且已经发生交叉,起码,在我母亲们的身上发生了交叉。
我已经等不到天亮,我现在就要去见唐宋先生,立刻,马上。
可我刚刚打开卧室的门,却看到浴室的灯亮着,母亲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运动衣站躬身站在门口,似乎正准备把什么东西拖出来。
我依旧装作看不见样子,侧着耳朵听了听,才小声说:“还没睡吗?”
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温柔地说:“哦,年纪大了,晚上很难入睡。干巴巴在床上躺着反而难受,我就想着收拾收拾浴室,运动运动,折腾得累了入睡也容易些。”
“哦。”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刺眼的红,是尸体!
母亲平静地问:“要用洗手间吗?”
我点点头。
于是母亲在衣服上蹭了蹭鲜血淋漓的手,然后走过来拉住我:“我拉着你吧,洗手间被我折腾得太乱了,别绊倒你。”
“嗯。”
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慢慢跟着母亲走向浴室。走到门口时,母亲特意侧过身子,向一边推了推了我,这样我就不会踩到尸体。
我悄悄垂下眼,慢慢坐在马桶上。
洗手间很小,同时兼具了浴室的功能,浴缸就在马桶的旁边,而马桶就在门的旁边。我先是用余光瞄了瞄一片鲜红的浴缸,这才紧张地、假装无意地转过脸,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地上是另一个母亲,另一个年老的母亲,她不甘心地半张着眼睛,眼角似乎还带着泪痕。
我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母亲紧张地将一块浴巾盖在尸体上,随即似乎意识她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又自嘲地笑了笑。她俯下身,关切地问我:“怎么了?”
我擦擦泪,说:“妈妈,我觉得很内疚,就算你当年做错了事,那也是因为爱我。可我却这么不懂事,不但拖累你,还在内心憎恨你。”
在另一个母亲的尸体旁,母亲老泪纵横,动容地说:“能听到你这句话,能听到你叫我一声‘妈妈’,付出再多,牺牲再多,我也觉得值!”
连夜去找唐宋先生的计划就此告终,但我却看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真相。已经有两个母亲死去了,我不知道现在活着的母亲是我最初的母亲,还是九岁那年无意中穿梭了宇宙空间的母亲,亦或是不久前修新那天看到的、跟在我母亲身后的母亲。
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乱套了,如果我说出真相,所有人都会觉得,又有一个人被唐宋先生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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