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看了很多遍,越看越觉得像是恐怖片,这当然不是说它的故事情节。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的《罗生门》,其实情节再简单不过,在一个夏季的午后,在一片竹林中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杀人事件的经过原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个大盗看中了一个武士的妻子——然后武士就死了。然而黑泽则利用每个当事人之口,讲述了这个事件经过的不同版本,将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情变得极其复杂。我们透过每个在场之人的口供,越来越看不清事件的本来面目,因为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需要,将客观事实抹杀掉,讲述了一个符合自己内心的一个“真实”事件。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樵夫,是他发现了杀人现场并报了案,第二个出场的则是一个和尚,但他也仅仅是案发之前见到过武士和妻子。这两个人一开始并无法讲明案发过程。之后,大盗被抓获,他讲述了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真实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将自己描绘成了一个真正的胆大妄为,极具男人雄性气质的江洋大盗。最终是他以决斗的方式杀死了武士。而妻子出场后却讲了另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妻子全然不是大盗版中那个非常刚烈的形象,而是极其阴柔。在她的描述中,她自己并没有被大盗强暴,而武士也并非大盗所杀,而是自杀。妻子的口供保留了自己作为女性的忠贞,也保留了武士的气节。再之后,死去的武士借巫婆之后,还魂讲述了他心目中的真实过程。在这个版本中,妻子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婆娘,而他自己也保留了所谓的武士精神,最终自杀身亡。也许是黑泽认为这三个案件当事人的口供还并不足以表露“客观真实”的不存在性,他又利用最应该客观表述事实的樵夫之口,讲述了第四个版本。当然在讲述第四个版本的时候,必须要强调的是在案发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道具,短刀的遗失。在影片当中,我们还是能够比较容易的判断出,那把镶了宝石的短刀是被樵夫拿走了,而他却只承认自己其实目瞩了整个杀人经过。樵夫的第四个版里,武士虽是被大盗所杀——这和大盗的供词是一致的——但两个人的决斗过程却变成了两个懦夫之间的打斗,全然没有了男性的气质。四段供词,两个结果(自杀,他杀),却有四个版本,最终黑泽也没有告诉我们哪个才客观存在的真实。
客观真实在这里,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死掉了。我们本应该透过四个当事人,看清这一原本很简单的过程,却由于这四个版本被弄得越来越糊涂。黑泽在影片当中充分利用了主客观事实这一颇具辩证性的关系,用主观混淆了客观。这里的主观,主要来自于日本人最为强调的“义理”。“义理”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行为规范,简单地来说,是日本人在各自的角色中所要承担地的社会性的“名喻”责任。在前三个版本中,大盗、武士和妻子都从自己的“义理”出发,为了表述自己是一个很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人,而将客观事实抹杀掉。我们能够通过他自己的描述,清楚地看到,在他们各自的版本中,武士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武士,妻子和大盗也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而樵夫的讲述,则是出于另一个主观,即是主观对物的欲求。他是为了隐藏自己偷了那把短刀,而扭曲了客观事实。但是无论如何,客观事实也都被主观全盘抹杀掉了,在整个影片结束时,我们也探寻不到真实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样——当然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武士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一个让人很恼火,又会凭生恐惧的事儿吗?当我们听或看到一个事件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是想知道事件的真实情况是什么的,我们学哲学,学科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探求个本来面目。但是,黑泽却通过《罗生门》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告诉我们,真实是根本不存在的!真实已经在人心当中死去了!真实性的消失直接动摇了人们在社会上生存的另一个法宝,即是相信。没有信任,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无法维系的。因为客观真实的消失,所以我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无法相信这两种和社会具有最为直接接触的感官,那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只能相信自己的心,用自己的心去感知,去理解。这样,似乎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当中,因为人心抹杀掉了客观真关,所以我们必须相信自己的心,也由此我们更无法相信客观真实的存在。《罗生门》中的四个版本也许在他们各自的心中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在我们看来,却是真假难辩,甚至可以绝断地说全是假的。当你发现最值得人去相信的真实情况并不存在的时候,当你发现自身沦落在一个虚假的世界当中的时候,甚至当你发现自己都无法真实地去表述的时候,你已经陷入了全世界最为恐怖的一个恐怖片中了。
当然,黑泽也并没有悲观的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他都让那个同样说了假话的樵夫收养了一个樵夫。这其中也有着黑泽明对日本传统“义理”的批判。因为物欲并不可怕,甚至它很多时候都不能完全抹杀人心善良的一面。物欲毕竟是人心中一种十分正常而本能的欲望诉求,但“义理”却不相同。那是社会性的东西所强加给人的,在这种强加之中,人们已经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不管“义理”对人是否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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