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就像是颗坏了的牙齿,它会磨你的舌头,还会疼痛,不住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最后你终于忍不住疼痛找医生把它拔了,不过你看着手中血淋淋的牙齿说,这就是它吗?
——《三岛由纪夫传》
一.美丽
这是电影《三岛由纪夫传》中的一段对话,处于全篇四个章节中的第一个章节“美丽”之中,但我却觉得这是对三岛一生的总结。三岛由纪夫,作为一位日本战后文学史,电影史甚至整个艺术史上最为重要的人,作为东方文化在西方具有着最为重要意义的人,作为日本极端右翼军国主义分子中最为重要的人,他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同样拥着不可抹杀的传奇色彩。三岛去世已久,但对于他还尚未产生任何的盖棺定论,人们对他的人生及作品的纷争一直都未平息过,而他也用自己的生命谱写出了一部最为戏剧化的戏剧,最为电影化的电影,最为文学化的文学作品。
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你处于艺术门类中的哪方天地,追求美都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和最终的目标。三岛自己即是一个绝美的男子。虽然看过三岛本人相片的人不一定会觉得三岛的外形是属于“帅哥”一类的,至少他的个头儿并不算高,甚至算是矮小,但三岛却在追求着一种肉身与精神相互交错浑然一体的美丽。在精神与意识方面自不必说,从幼年开始便发表诗作的三岛自小就开始构建属于内心净土的那份美丽,而到了三十岁之后,他又锻炼出了一身肌肉,至使他自己从外形到内心都拥有了一份刚柔并具的日本男子的美丽。很多人都说三岛一生都在写两部作品,一部是他笔下的作品,一部便是他自己人生的作品。如果说在三岛笔下的作品中,我们还需要要不停地发掘才能看到主人公们与三岛的相似之处,那么在三岛人生的作品中,他已经为我们打造好了一个更容易捕捉的极美的主人公形象。
美丽是什么,这不仅是三岛一生都在追求的问题,也是人们自古以来的疑问。很多人都认为美丽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境界,但这只是一个片面的说法,大多数玉石还真的是需要抛光雕琢的。不过有一点应该是无可厚非的,美丽绝不是大多数,并不是被大多数拥有,也不是被大多数发现,美丽绝对是一种特权。特权不单单是一种可为享用的东西,更多的时候它可能还存在着很多的风险,毕竟极致的美不是会被大多数所认可的,而美丽到了极致也会有着许多的变形。就像电影中那个小结巴看到女人的裸体后说得那样,“真是太美了,很恐怖,逐渐逐渐变大,把一切都摧毁了”。美丽真的是一种极具破坏力的东西吧,不,也并不是美丽本身,而是追求美丽的过程,而是美丽所具有的诱惑力是充满着破坏力的。就像一颗美丽的牙齿,它却要磨烂你的舌头。美丽刺激着三岛的心灵,改造着三岛的身体,结束了三岛的生命。日本从来都是一个具有着极端倾向的民族,极端的好与极端的坏,他们似乎很容易走到一个极端的境地,影响着他人,破坏着自己——走上极端之路,是一种单纯心境的表现,它没有那么多的犹豫不绝,没有那么多的旁思杂念,没有那么多的左顾右盼,单纯地看待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把自己逼上了一种无法逃脱的极至之中。你当然可以站在意识形态的立场上批判三岛的右翼军国主义倾向,但你却永远无法忽视存在于三岛个体内心的,一个完整的美丽的艺术品形象。
二.艺术
我从来不认为“艺术家”是一种身份,也不认为“艺术工作”是一种职业类别,从你选择了艺术开始,艺术便成为了一种自我认证,你便永远也无法和这两个字分离开了。很多人都在讲三岛是一个最会演绎自己人生的人,甚至说三岛是一个最会用自己去炒作自己的人。真是这样的话,三岛最后以肉身的死来换取自己作品的不死,那他付出的代价似乎也太大了。换句话说,太多的人都死去了(甚至也是自杀),而他生前留下来的东西也并未能够传承很久。
桑塔格说“一位作家不因其所承受的历史或恐怖事件之严重而成就其伟大”,这句话是断然无错的,但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现实的严重性总会延伸到其作品当中,给作品带来更多的表意层面,而对于三岛来讲,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则把其艺术作品延伸到了他的现实之中,让他的生命具有了多层的表意。近现代的批评界有一种理论方向拒绝把作家和作品混为一谈,我不敢苟同这种方法,至少在三岛的身上,这种批评法并不适用。很多人都说三岛中前期作品中并没有反映出他后来的极端政治倾向,更有人说《忧国》的诞生只是三岛在为自己的思想意识做着辩解。但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基本上都是在无休止地进行着对自我精神的阐释和辩解,特吕弗说一个电影导演一生都只在拍一部电影,那就是他自己——这句话不容质疑,毕加索一生的艺术创作历经了七次重大转变,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变化,每一次都印证了艺术家是一群真正的身随心动,忠实于自己灵魂的人。也许艺术家都是唯心的吧,因为艺术本身就是唯心的,美也只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在电影中,仍然透过一段对话,准确地表达了艺术之于美的存在价值。作为艺术家,他不得不面对肉身衰败的残酷现实,尽管人体也许是世界上最不需要要修饰的美丽作品,但它却无法长久或者是永久的保存。而艺术家的悲惨命运即在于,要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艺术,所以,艺术家的人生或许都是悲剧性的吧,就算你永不妥协,坚持自己,最终也会如同那颗坏了的牙齿,被人拔掉或自行脱落。
三.表演
三岛用其一生的表演很好的诠释了一个艺术家与其作品一样具有着某种意义上的演义成份。三岛的人生并不像常一样是一种线形结构,而是一种错宗复杂的交叉式结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三岛的内心之中的分裂,也在于他所选取的作品与人生的交错表现方法。作为表现三岛人生的传纪性影片,《三岛由纪夫传》最大的成功即是选取了相同的手法进行展现。
首先影片选取了四个段落分别表现三岛思想中的四个层面,分为“美丽”、“艺术”、“表演”和“笔与剑的平衡”。其次,在这四个段落中导演保罗施拉德又采取了三条线并行的方式来表现,即用黑白影像来展现三岛旧日的人生经历,用写实手法来表现三岛自家到自卫队驻地发表演讲直至切腹自杀的过程,并用剧场演剧方式逐一呈现三岛在小说《金阁寺》、《奔马》和《禁色》中试图探索的主题与情节内容。尽管导演施拉德能够用“马赛克”一词来形容三岛那充满着拼贴与镶欠式的人生轨迹,并为之寻找到了一种很好的表现手法,但全片却似乎只迷醉于对于三岛的展现,并未能去深入挖掘和探讨三岛式人生与作品的内在诱因。
当然,这个问题不仅对于施拉德来讲是个难题,甚至应该对于任何一个艺术创作者来说都是困难极大的。人生的表演不同于艺术作品的演绎,人们站在现实的生活中,很多表演都是不需要理由的,爱与恨,善与恶,思想上的任何转化都可以是莫须有的。但是,一但人生的表演要被搬上艺术舞台上,它就不得不被赋于哪怕最为站不住脚的动机。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描写了一个平凡无奇的中产阶级男人思特里克兰德突然有一天抛家舍业变成了一个追求艺术的画家,他在叙述中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无法探求也解释不了思特里克兰德的裂变过程和思想诱因。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尽管有着写作原形,但毕竟也是一部虚构的创作作品,他本可以去描绘出思特里克兰德的内心图景,但他却避之不写,也许正是要告诉人们,人生的表演更为直接,更为莫名。
我不知道施拉德是否也有着毛姆的想法,但对于一个已经被众人熟知的传奇作家来讲,拍摄他的传纪,探寻内心动机无疑应该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不过,单就形式本身,施拉德可能也太忠于统一的表现手法了。三岛的旧日时光就用黑白影像,三岛的自杀经过就用写实手法,三岛的作品展现与诠释就用舞台造型——这似乎在创作理念上也过于顺撇了。其实基于三岛的整个人生经程,我们完全可以用“戏梦人生”来表述。三岛不仅在作品中创造出了无数人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更是创造并出演了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角色。你很难讲作品中三岛和现实中的三岛哪个演得更像他自己,他们即有着统一又有着分裂。你无法区别哪一个三岛更为真实,哪个更为虚幻,三岛的表演真得达到了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境界,另其艺术创作得到了浑然一体的效果。我在臆想,如果将三岛自杀的经过用一种舞台式的方法进行展现,将三岛作品用黑白影像演绎,将三岛的过去时光用写实手法表演,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另,尽管有人说作为今村昌平御用演员的绪形拳在外形上并不像三岛,但比现实中长得更漂亮一些的绪形拳,也基本上达到了神似的地步。
四.笔与剑的平衡
谈论三岛,表现三岛是逃不过他人生最后的介错演出的,但我不知道为何在施拉德的影片中避开了介错,仅仅展现了一点剖腹。也许施拉德觉得介错过于残忍了吧,尤其是在真实情况中,已经自己完成剖腹后的三岛,被施以介错时连续三次都未能被砍下头颅,疼痛难抑的他甚至企图咬舌自尽也未能成功,最后是换了施刑者才最终断气。三岛,在期望用自己的笔,用自己的言语来影响别人未果后,将自己手中的剑(刀)插入了自己的腹中,让那个被他崇拜已久的剑砍下了自己的脑袋。
作家的手中都会有一柄剑吧,在追求美的同时,他们都会试图用那柄剑去斩断那些丑的东西。鲁迅先生手中的剑对国人来讲应该是最明显最耀眼的了,手中无剑的艺术家甚至不能应该被称为艺术家。就像商业电影永远只会给人们编织一个美丽的梦境来让人们忘记现实遁匿于幻觉之中,而艺术电影则会反其道而行之,去故意点痛人们心中最为脆弱的那根神经。每个艺术家都应该有着这样的责任,如果说追求表现美丽是艺术家的本能,而同样也让艺术家们逃之不过的就是手握利剑并适时准确的利用它的那份责任。
当然,对于中国人,包括世界上大多数正义人事来讲,三岛是拿错了那把剑,最终他只有也只能用剑砍掉自己。如果他生在二战时期,或许日本国内还会有更多的人去支持他,但他却极不合时宜的在六七十年代高举起了军国主义的大旗,令他站在自卫队本部的阳台上慷慨陈词时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嘲讽和嘘声。我在这里并非是在感叹三岛的生不逢时,他这样的军国主义思想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逢时的,甚至也因此让三岛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大打了折扣,三岛之于我来说只能是一个作品一流的作家,永远也不会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家和思想者。但作为一个个体独立的人来讲,三岛无疑找到了手中的笔与剑的平衡点,那即便是他自己。三岛一直都在笔与剑的平衡中寻找着自我,失衡的状态让他迷失自我,难辨自己。三岛也在笔与剑的两端奋力地创造着自我,就像托尔斯泰在写完《安娜卡列妮娜》后所说,在作品写到后半部分时他已经控制不了安娜了,安娜具有了自我的灵魂。当然,托尔斯泰的话是在讲述创作的经历,但他却印证了一个事实,自我似乎真的是无法被掌控的。当三岛面对阳台下士兵们的嘲讽时,当他的军国主义思想与武士道精神被人唾骂时,那一刻他应该醒悟到了他创作自我的失控与无效,而他的单纯即在于,狠狠地试图抓住对自己的最后掌控权——自我了断生命——来最后强调他对于笔和剑的拥有权。而现实再次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他设计好的人选森田必胜并没能完成介错的仪式,而不得不改用贺浩靖执行——最终三岛也未能按照创作的初衷来完成整个过程。
三岛用手中的笔让炫烂的樱花绽放成为了永恒,他却用手中的剑错斩了自己的头颅。笔与剑在别人的手中是因统一而达到了平衡,它们在三岛手中却是因矛盾而达到了平衡。三岛可能真的就是那颗美丽的坏牙齿吧,它美丽的无与伦比,却会割伤了舌头磨损了自己,最终他被人/自己拔掉,一片血淋淋之中,我们看到的美丽还是曾经的美丽吗?——三岛,你在临死的一刻,是否发出过疑问——这就是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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