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足够时间、笃定心情,只随手翻看几页便给一本书下定义,是极粗率的事。当一个阅读者已经习惯性思维甚至将自我总是下意识地凝固为一个铁桶,则甚至连清风也吹不进心中。
同样是写旧时的家庭生活,男作家与女作家,即便要抒写的人物他们外部生活动态相似,其伸入内部的笔法也会截然不同。
读《活动变人形》前面部分,用魂飞魄散来形容,应该是不为过的。这几个人物,静宜,静珍,姜赵氏以及倪吾诚,他们各自内心的斗争以及相互之间永不消歇的战斗,旧式秉志守节女人排遣情绪的方式,家庭内可揪一切屑细与人斗并其乐无穷的惊悚,自感腹才阔气见识卓越却不被人理解的愤愤、不被重用的郁闷,之诸般种种,直读得你如倪吾诚般喘不过气不想活了,也如倪藻般烦闷不已又不知如何摆脱,甚至觉得倪萍那无比恐怖而变态的“你个人着”是一种无奈而痛快的发泄。摇一摇头,你才从小说里抽身出来,不与他们牵连扯绊,好生站到数步开外,审视着这群不知为何而生存了这几十年但在无形中又兼起了表现这一代人共性及个性重任的男人女人们。
略谈谈其中的两人物,倪吾诚与姜静宜。
倪吾诚无疑是一个典型人物。地主出身,粗通几门外语,留学欧洲几年,京城大学任教……让他感受到了文明的先进之好,却因只得到文明的皮毛。未及人家文明的精髓,又不能将之与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加以有效的结合,一手被传统的麻绳拽着,一手想去捕捉文明的风筝,其结果只能是将自己给弄分裂了。倪吾诚思想深处的痛苦挣扎以及空有莫可名之的朦胧理想却无实现理想所需的才能、更兼心高气傲自清其身不愿不择手段捞钱挣官从而难以厮混于世的种种情状,被作者描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他在一系列运动中比那些积极分子专政分子更狂热更积极,虽然是以被批判被打击的身份……在文革中被“公安六条”规定不得参与文化革命时更是毅然以牺牲自己的双眼视力为代价坚决支持赤脚医生这一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后来终于还是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这样的时代伤痕作者并不刻意深钻细挖,只以一种旁观的接近倪吾诚自身的热烈语调客观复现他的诸般行为。或许如此更接近一大类知识分子在那时候的实际形象。与那些批判文革和反右的悲痛文学比,这倒更令读者苦笑,心酸莫名。
撇开那些运动,出现在倪吾诚嘴里的牢骚仍与数年前如出一辙:家庭枷锁不让他发挥潜能,而社会又没有给他施展的舞台……他从前也怪家庭和婚姻造成了他的窒息,于是终于在费尽千辛万苦甚至自杀了一回后,离婚了,自由了,脱离了枷锁了,总可以发挥潜力了吧,可老先生不但没发挥,反而又钻进了新婚姻的牢笼。自己给自己造枷锁,然后反过来以之作为不作为的借口!真够有他的。在近海的学校当校长了,在大学当教师了,以及参加革命了,有了舞台,总可以发挥了吧?不知道为何,一切还是个零。估计倪吾诚自己以及他儿子没疯,读者们也要疯了。这样一个人物的软弱、自欺欺人、从不承担的个性被展现得如假包换的真人,让你恨不得跑到书里面去踢他几脚。
然这人四十五岁时学跳水,七十岁说他黄金时代还没开始……谁说他身上没有令人可赞的一面呢,哪怕只是可批判的盲目乐观。
倪吾诚,一个夸夸其谈满腹牢骚甚至可说深怀忧愤的空想家,心有向往而无实际行动能力,此等人,并非孤例。据诸多史料记载,清末清流领袖张佩伦当年清流议政,那是慷慨激昂,条理分明,在在叫人叹服的。只是后来被任命为钦差到福建与法国实战,却不幸而令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从此一世英名被毁。纵使后世有人为他进行种种辩解,但有一点总叫人明白了,即,起而行决不等于坐而论。如诸葛亮那般既能不出茅庐就纵论天下,一出茅庐就名震天下的人物,实在是凤毛麟角。
一个人是否怀有理想,这理想是否具有清晰的方向,他实现理想与现实博弈的行动力又如何,这一切的总和才构成一个真实的人。
尊重一切在理想主义旗帜飘扬下脚踏实地地切实行动的真诚之志士,理解那些高谈理想倡议文明的忧心空谈家,蔑视明知不可为而为并非为真正的理想尽心力而只是沽名窃誉胡喊口号的伪君子。
话说回来,再怎么样,倪吾诚关于文明的一星半点的启蒙作用还是令人心存感念的,至少总会在倪藻倪萍们的心中留下一点点影子,抛开那些空而大以当前之力无法实现的理想不提,抬头挺胸走路,不随地吐痰等这些基础文明行为总是可以接受并力行的吧?
另外,也许是作者为了突显倪吾诚空谈而无能的个性,把惟一一个有可能展现他实干才能的故事给风干化了,即在他离开家庭独自到胶东半岛后,这时候既没了家庭的绊累,又有了发挥的舞台----当了某校校长。总是可以为初接触觉其是赤子之心再接触觉其单纯且自私可叹再再接触便觉其可怜可恨的倪吾诚先生找出一点点亮色一些儿生活的新意吧?再不济,也总能就他如何当上校长咀嚼出二三事来。但作者只是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一笔带过,且笔触到了这里也已无初始的客观叙述之耐心,而是明显地带了作者的主观贬损之故意:直接用偏向性极强的词语下评断,不愿再如之前那般以真实的生活细节来完成人物形象的自画。即使是去参加革命,也不过用了一行字,说像哑了多年的臭炮弹的爆炸。后来倪吾诚从“历史反革命”被评反,被作为离休老干部,作者用的词也是,前单位倒了血霉……也许,作者不愿以倪吾诚曾实干过的任何一件小事来破坏了倪吾诚空谈家的整体造型吧?删繁就简,突出主题,虽非生活的需求,却是作品的需求。
再说说静宜。
受几千年封建文明传统影响下的静宜,没有《一小时的故事》里的露易丝也即马拉德夫人那般对自由怀着的强烈渴望,更没有那种感受拥有独立意志个体自主而生发出幸福的女性意识的觉醒,相反,她要的是一种完整的延续,哪怕这种完整根本就是凑合的痛苦的强扭的。经济不独立,是马拉德夫人与静宜共同面临的问题,这种共同的社会外部的压力使她们对丈夫有着性质相同的依赖性,个性上也都有着隐忍的一面,但从内心深处的自发愿望来分析,她们是有区别的。无论发生了怎样的情况,哪怕是倪吾诚离婚不成去上吊了,没死成,在外面漂了数年后回来,不离婚仍然是静宜的首选,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能忍,这个破碎而千疮百孔的婚姻就能得以延续。而马拉德夫人,她在因丈夫去世而引起的最初哀伤过后忽然看到、感受到了初春的美景和活力,目光明亮了,周身温暖了,被强加的意志一直压迫着的被束缚了的生机仿佛复苏了。她与丈夫的家庭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小说没作描述,但她有时是爱他有时是不爱他的。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压力,实则来自整个社会形态对女性的无形要求。“有了独立的意志……爱情这未有答案的神秘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露易丝想。以致当她看到死而复生的丈夫出现在眼前时,当场猝死。
在阅读静宜的过程中,常常有种感觉,即作者为了塑造一个极为鲜明而富于代表意义的女性,对生活素材进行了过度删削,当然也可能因作者是男性,他虚构的起点只能来自一个男性的观察和推测,对一个女人复杂而细腻的内心世界,难以把握和描摹得更血肉丰满如入其境。即使他在书里让静宜进行了大量极为细致的心理自述,并对她拿到倪吾诚的图章以及发现被骗后而生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及行为进行了极为精彩而准确的描写,也不能改变我的一种想法,即作者对静宜的整体把握仍然有站在外部观看和剖析之嫌,这种外部观看和剖析的结果,造成了静宜这个女性人物形象,有男人视角下的刚猛有余,而依本小说的发展逻辑却使静宜该有的女子的自性体现不足。
当小说备细描写倪吾诚的痛彻和孤独时、以及他深爱着的孩子们在他与静宜的思想及行为等诸种较量中,都向着静宜,与她自然地结为同盟一体时,都可以觉出作者对静宜形象的过于提炼和浓缩。也许作者有意要让读者在一定程度上体会到倪吾诚痛苦的合理,便通过一系列看似不厌其烦无比详尽的笔触,将静宜的形象提炼成一个虽勤劳肯干守节持家但不聪明不开化不浪漫不细心没情趣同时世俗庸常歇斯底里的女人,对她温存可爱柔肠满怀时期的描写少之又少,迹近于无。正如赵尚同说的,如若你们内心从无亲爱,怎会有了三个孩子?更况静宜乃他亲自相定的上过学堂的女子,着墨一些他们最初的恩爱细节,是不是会使静宜的形象更女人更饱满一点,从而令人对她后来的转变更怀同情?还有弄得倪藻有些烦闷了的母爱。这烦闷应该是真实的,也是真实静宜的一面。但她从不会有另一面么?只会说父亲坏话,做些不好吃的饭菜,成天神经兮兮与父亲过分剑拔驽张与外祖母和姨姨也时有磕碰,在外面大肆散布她丈夫的不是,这就是静宜。这样的母亲怎么可能让孩子们一边倒地支持和爱戴呢。她总会另有温存和仁爱的一刻啊,但作者很少在小说里进行描写,完全不似将她的怨她的恨描写得如此细致而传神。
虽然站在阅读者的角度对静宜一角的刻画横鼻子竖眼地挑剔了一番,但无论怎么说,读完全书,这个人物在你的心里肯定是留下了浓重印象的,而且是栩栩如生并极具典型意义的,甚至在二十一世纪了的当代,我敢说,在心理学意义上,她也不乏大量的同行者。
其它人物如静珍倪藻倪萍等,也都极具个性,令人过目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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