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一湾荷塘。
原先,是一个不宽的河沟。河对岸是村里的打谷场和养猪场,河沟里漂满了作为猪饲料的水葫芦。那年春天,打谷场上建起了大房子,作为乡供销社的分店,打谷场和养猪场都搬走了。砌房时为了取土,河沟挖成了河塘。
河变深了,河面变阔了,可我家遭了殃。河坎开始塌方,土墙出现裂缝。我爸白天要上工,挣工分养家,早晚时分带着一家人加固河岸。我们兄弟几个负责扶木桩,有时,妈妈也过来帮忙,爸爸用大榔头打桩,每当榔头砸下来时,震得虎口发痛。木桩一个紧挨着一个往下打,连续干了十多天,大功告成,还修了一个水码头。
一天,爸爸告诉我,他在池塘中种下了藕芽。于是我每天都到池塘边蹓达几圈,翘首企盼着小荷叶突然长出来。然而,一次次去了,一次次失望,静静的河面什么也没有,慢慢地,我失去了信心。
夏天,一日清晨,我上水码头提水,突然看到有五、六个圆圆的叶子,瘦瘦单单的,平卧在水面上。我激动得大叫:“荷叶长出来了!”伴着我的叫声,爸、妈还有哥哥都来了,站在池塘边,高兴地说着什么。几天后,荷叶有如神助,不知在水底如何走动的,从当初冒叶的地方展开,竟然铺满半个池塘,叶色碧绿,比当初厚重得多。从此,早晨,我常到码头上钓鱼,看看荷叶,有时向塘中央扔一颗石子,水鸟惊起,掠过成片的荷叶,飞上了对岸的柳枝。中午,我把沿塘边放的树根提上岸,拾起钉在树根上的大螺蛳,再把小螺蛳和树根继续投进塘中,螺蛳成了我家餐桌上的美味。那个年代,穿衣服要打补丁,穿布鞋有窟窿,来亲戚才在山芋、萝卜饭中插出一块白的。有鱼和螺蛳上桌,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想起来就要流口水。傍晚,到池塘中洗澡,我们只在码头附近戏水,怕弄折了荷叶,水波荡漾,荷叶就像一把撑开的碧油伞,随着水波摇曳。洗毕上岸,回头看看,夕阳西下,蝉鸣依旧,红红的荷花亭亭地站在荷叶间,喧哗的荷塘又归于寂静。
仲秋,爸爸带着我们兄弟一起下塘踩藕,光脚丫踩在淤泥中,当感觉到长长的、光光的、硬硬的物件,顿时兴奋,我知道,又是一条藕。踩上来的藕选三节以上、完整且带芽的,用来敬月光菩萨,妈妈总要给邻居送一点。
冬天,荷叶凋谢,仿佛一个干瘦的老农扎着一条枯黄色的头巾。每当大雪纷飞的时候,河面结冰,已不见荷叶,只留下沟边的一簇簇芦苇。那时,我常想,荷藕在冰下怎么不怕冷呢?
每年都要经历出芽、长叶、开花、取藕、凋谢,年复一年。以后,我外出上学、工作,不论到哪儿,荷塘始终印在我心头。
我妻子第一次来我老家时,荷藕成了餐桌上的主角,有生呛藕片、垂藕、老鸭煲藕、姜葱炒藕、糖醋藕、藕夹子,还有藕粉圆子,可称为“荷藕全席”了。妻子到现在仍说,还是你家塘中的荷藕最好吃。
曾几何时,我从书本上认识绿荷了。开始知道杨万里:“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课本上读到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在书海里寻觅到季羡林先生的“季荷”,赏析周敦颐的《爱莲说》,感悟“出污泥而不染”的情怀,逐渐知道观音菩萨坐的是莲花座……
有一次,我将心得向爸爸介绍,赞美老爸:“你真了不起,当初怎么就知道要种荷花的呢?”爸爸看看我,说:“老农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是看着池塘空着可惜,荷藕好吃罢了。”说着,他卷起裤脚,又下池塘踩藕去了。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我愣住,原来好吃才是真美,多么简朴的道理。
我以后辗转多个城市工作,几年前又来到月城,住在荷花小区。小区绿化挺好,高大的香樟,成排的杨柳,草坪和灌木相映成趣,一条河沟贯穿而过,河水发黑,夏天有点异味。每当站在沟边,我就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湾荷塘。于是,我从老家带来藕芽,种进沟里,并告诉邻居,沟里不久就会长出荷叶了,等着瞧吧!就像当年一样,我每天又到沟边看看,期盼着小荷露出尖尖角。然而,从春天看到夏天,再看到秋天,一片荷叶也没看到。邻居问,昨不见荷叶的?我汗且囧。第二年,我再次种下藕芽,并且撒了一大把莲子,作为双保险,又一年过去了,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怎么回事?邻居安慰我说,可能是沟里的水黑了。不是说“出污泥而不染”吗?慢慢地我想通了,所谓污泥仅仅指淤泥而已,如果是真正的污泥,看来要另当别论了。
有人在网上炒作,说荷花小区名为荷花,一瓣荷花也看不到,名不符实。持同感者颇众,一时热议。物管反映还是迅速的,不久即在小区广场中央砌起一个荷花池,直径约两米,种的不是荷花,而是睡莲,睡莲就睡莲吧,总比没有强,更何况莲花和荷花同源同种,是亲姐妹。荷花池中莲绿花红,为小区平添了不少美色。每当太阳升起,莲花就伸开了粉红的笑靥,夜深人静时,莲花又含羞般地收起了花瓣,留下了亭亭的蓇葖儿,我终于知道荷花的妹妹为什么叫睡莲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小区的荷花池比我老家门前的那湾荷塘小多了,这是必然的,就像我老家门前的荷塘比杭州西湖的荷塘小得太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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