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去外公家经过亭子村。村名美,记忆中那片地方更美:从数十里外北山流出的顺阳河,与源于几里外龙王庙的温泉河,在当地呼为圪垯塬底下交汇,复蜿蜒东去,把富平老城以及更远的原县治所在地怀阳城贯穿起来。与河相厮相跟的浮山(即圪垯塬),从西往东,曾建有三座祭祀汉文帝刘恒母亲薄太后的庙;
而位于浮山最西端的庙,即为上庙(依次为中庙、下庙),当地习惯地唤作圪垯庙。庙下河对岸,便是亭子村。传说过去文武官员拜谒太后庙,进山门前,先要在村头一座六角凉亭前下轿或下马:盖亭内供一镌着“到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字样的石碑。从温泉河引来的一渠清波,潺潺流过亭边,浇灌得周遭翠环绿绕,这村便叫“亭子”了。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当年那个去外公家的小男孩,爱在已没了亭子的村头路边的几棵皂角树下歇息。一来这里地势较高,便于张望四边景色;二来从这里往下过座石桥,就到外公家了。那时河水真大呀!夏秋季节雨下的时间稍长些,河水便会浅浅漫过桥面。更妙的是,桥西不远处,有家水打磨(碾坊),一架黑黢黢水淋淋装有叶片的巨大木轮轰轰旋转,推动这笨重家伙的,是从导流槽引来的一道瀑布。这轰鸣声,反倒使周围显得愈加宁静、和谐。这一带出产的九眼莲远近闻名,每当八九月,真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难怪祖籍江南的薄太后,当年在这里找到老家感觉,把家人和亲属迁居此处,她也常驾临这里安度晚年了。
两千多年弹指而过。“人非”自不必说,连“物是”也多已不是了。不过,在横亘依旧的圪垯塬下,和只留一村名亭子村头,一棵翠笼绿裹的龙爪古槐依然矗立——据说,还是当年薄太后亲手植的呢。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所谓“治世”或“盛世”,“文景之治”占有一席之地。“文景”,是指汉文帝刘恒及其子汉景帝刘启。刘恒是汉高祖刘邦的次子,先是封为代王(封地在山西太原附近),周勃、陈平等平定诸吕后,皇位空缺,庶子出身的刘恒遂被迎立为帝。大约是来自基层吧,历史上的汉文帝以体恤民情,生活俭朴著称。其母薄太后亦享有仁厚美名。富平县志上说她每次来此,常向父老询问疾苦,并免除徭役,又为其兴修水利,使沿河一带居民安居乐业。中国老百姓是再厚道不过的,便在太后死后建庙以祀,寄托感念之情了。我不知当年太后与父老絮语交谈时,是否就在这棵古槐下?不过,300余年前的古槐,倒的确见证了一场风花雪月盛事呢。
日前,我专程瞻仰了古槐风姿。西出富平老城折北而上不过三五里地,即见苍黄一脉浮山迤逦东去,脚下则是一片浑圆大地。骑车顺坡而下,次第降落的层层台地便送我来到位于河滩的亭子村。顺村道走不远,拐个弯,就是古槐栖身地了。时近立冬,古槐似乎不见衰色,一瞥之间,恍若纷披一头瀑布长发的不老美人,傲立于一片土崖上。定睛看去,却毕竟掩不住岁月留痕:由顶及腰,苍劲树干已被“淘”出一道深沟,个别地方竟有天光透射。由于土崖颓废,大半裸露的树根倒真成了龙爪,死死攫住底下泥土,一条怪蟒样侧根,则横入崖里,撼出生命的欲望与坚韧!
时光倒退300余年,古槐想必不会这样紧张兮兮,为生存而战,而应悠然自在得多。那时正是清康熙年间。翰林院检讨(官名,从七品)朱廷璟相中家乡这块地方,便雇来一帮民工,在此处修建起一座园林,并触景来了灵感,起一极富诗意的园名:镜波园。或许此公忙于公务吧(朱后任河南布政司参政),安享此园的,是其子朱树滋。身为当时著名诗人且无意仕途的树滋,遂“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邀请一些名流学者来此雅聚、休闲。然而命中注定这里将成为名垂青史的学术沙龙,其中的关键人物,便是著名的“关中三李”之一,富平薛镇韩家村人李因笃(字天生)。
史载先生8岁能文章,辄有惊人之语,11岁应县试考取第一名,时人称为神童。满清入关后,自幼深受忠孝思想熏陶的先生(1634年,李自成部占据富平时,其祖母杨氏率族人81人自焚家中,以示忠君;其时不满3岁的因笃与弟随寡母去外婆家,才幸免于难),遂绝意仕途,成为清政府的不合作主义者。18岁时,先生出外游学,后辗转来到塞上代州(今山西代县),被时任代州知州陈上年聘为家庭老师。此后八九年间,陈视先生“为畏友,投契之深,有同骨肉”;而先生亦获得可以安心读书的环境,得以潜心治学,遍读张载(关学创始人)等通儒大家著作,不仅在经学史学上造诣日深,主张“经世致用”,且精通音韵诗学,专著之外,勤于实践,其直逼杜甫的诗文创作,使先生名播海内,并得以与来访的顾炎武(世称亭林先生。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大学者兼诗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名言即出自此公之口)、傅山(字青主,释儒道兼修,亦工诗文并精于医学。在金庸笔下,此公双栖儒林武林,是当时著名抗清复明志士),以及来自广东番禺,“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钧等结下深厚友谊。
康熙六年(1667年),东家兼良友陈上年去职,先生携家回到关中。翌年,先生风尘仆仆赴北京、太原等地,与一些社会名流搭救受文字狱牵连入狱济南的忘年交顾炎武,事情有眉目后复返关中。此后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年),先生大多在家侍奉老母,或与海内诸友诗文唱和。其间数年,先生与“关中三李”中的周至李二曲(另一位是眉县李柏)在富平朝夕相处,精研关学。当然,使先生最为欣慰欣喜的,是老友亭林先生出狱后来访。当初代州订交时,顾先生51岁,先生32岁,俩人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先生赋诗赞亭林先生“独树三吴帜,旁窥两汉涛。经邦筹利病,好古博风骚。”顾先生则为这个来自关中的诗坛新锐高才大气豁达胸襟折服,赠诗叹道:“如君复几人,可惬平生望。”后来,先生与亭林先生等志同道合者在雁门、代州一带秘密从事复兴明室活动。这次劫后重逢,先生和老友携手同游关中,为关中壮美山河吸引,顾先生甚至一度起念卜宅移居华山下呢。
其时先生已名满宇内。早闻其大名的康熙皇帝把先生和当时国内其他3位著名民间学者共誉为“四布衣”,并命地方官员务必动员四人出山,为朝廷服务。其时清政权已渐稳固,复明无望。康熙帝为缓和汉族知识分子敌对情绪,特开不无统战性质的博学鸿词科,先生亦在“必欲致之”之列。在老母规劝下,先生遂于1679年秋抱病赴京参加考试,授翰林院检讨,负责编纂明史,不久以母病为由,辞官回到关中(不过先生对明史编纂工作非常重视,据说晚年身卧病榻,还请人读其稿本,参与审阅)。
树滋先生于镜波园举办文学沙龙,自是少不了邀请李因笃先生。辞官后在关中书院讲学多年的先生,遂又请顾炎武、傅青主以及李二曲、李柏等老友同聚镜波园。一时间,这么多顶尖极品人物荟萃斯地,小小镜波园里,自是吐气为云,发声为雷,山河妩媚,星灿斗明了。而置身园中的千年古槐,犹如坐闻西方梵音中的菩提树,耳濡目染,慧根灵通,即便不能立地成佛,也是神完气足,俨俨乎得道高人模样了。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先生不成想一下子与这么多同道挚友竟日盘桓!长啸狂歌,以吐胸中块垒之余,学术切磋,振兴儒业方面话题,则更是关注探讨的热点。须知,无论顾炎武的“外王事功”,还是作为著名关学家的先生,都以社会现实为最终关怀,摒弃空谈,勇于担当,并把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作为其精神家园。难怪先生在首诗里,说他们白天谈兴未尽,便在园中架起篝火继续夜话,直至不觉间东方启明星吐露(竟日栖迟仍卜夜,频然藜火续晨星)。
此情此景,端的使人悠然神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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