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的一天早晨,富平老庙的一家村舍上空,盘旋着几只大
鸟,嘎嘎叫着,久久不去。屋主人见了,对家人平静地说声“我该走了”。三天后果然逝去。逝者乃是前监察御史杨爵。连同这位当时与海瑞齐名(所谓“南海北杨”)的一代铮臣埋葬的,还有杨生前自撰的墓志铭。其铭曰:“平生欲做天下第一等人,而志不逮;欲为天下第一等事,而力不及。”黄土厚兮,岁月湮兮,阴阳隔兮,迄今整整460年过去,却埋不住湮不没隔不断这声叹息!
2009年某夜,余灯下读《明史·杨爵传》,方知先生“年二十始读书。家贫,燃薪代烛。”后来,投拜关中名儒朝邑人韩邦奇门下,36岁那年考中进士,从此步入仕途。非常不幸,先生遇到的嘉靖皇帝并非明主。而先生也就难免后来因为直谏获罪锒铛入狱,饱受折磨长达七年了。
胸藏万卷博览群书的伟人毛泽东,曾在《明史·杨爵传》旁以“靡不有初”四字批注,吐出了这位大政治家对嘉靖帝,同时也是对历史上并不乏见的执政者从起初励精图治到日渐怠政“鲜克有终”现象的一声叹息。史载嘉靖帝“即位之初,励精有为”,慢慢地却“朝御希简”,连办公室照个面的次数也很稀少,后来竟创造了连续20年不上朝办公的历史记录。那么,这位皇帝一天到晚躲在他名叫“西苑”的别墅里忙甚呢?这里不妨多说几句。嘉靖帝的前任正德皇帝(明武宗)乃是历史上著名的玩乐大家,即便在平叛出征途中,亦不忘“野花香”,派兵为他搜寻民间美女,且不论妓女、寡妇,已婚未婚,但凡有点姿色,统统兼收并蓄,车载而去。如此疯狂纵欲,无怪乎31岁便“驾崩”了。武宗无子,兴献王(武宗的叔父)年仅15岁的儿子朱厚熜遂捡个大便宜,继承了皇位,史称明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兴献王的封地在湖北,这里道教盛行,自小深受其影响的朱厚熜做了皇帝后,便把张天师之类道教人物请入宫中,敬为上宾。张天师弟子邵元节,据说法术灵光,为他祈嗣(求子)有功,遂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元节死后,嘉靖帝又让长于设坛作法的江湖术士陶仲文继任礼部尚书,并加封陶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嘉靖帝如此沉迷道教和重用道家人物,实乃害得是历代帝王通病,即妄想修炼成一个长生不老之身。而欲达此目的,没有大量资金投入是不行的。史载嘉靖帝为了修道炼丹,广建斋宫秘殿,每年役使匠工数万人,耗费白银二三百万两。宫殿建成后,用于填充、装饰门匾联楹的泥金,每年亦需黄金几千两。此外,营建所需的大木、油漆以及珠玉宝石,祈祷用的昂贵龙涎香,还有每年辄以数十万斤计的蜡烛等等,所需财政支出也非小数目了。而如此折腾诱发的官场腐败,各色小人的投机钻营,和对地方负担的加重,造成的负面政治影响与经济损失,则更是无法计算了。嘉靖帝既一心想成仙,整日里忙着修玄炼丹,还花样翻新出给上天写甚“青词”(即用红笔把祷文书于青藤纸上,诵读后焚之,据说便可上达天庭,祈福降祥),国计民生也就无暇顾及了。从当时民间不无悲愤的“嘉靖嘉靖,家家穷光净”的叹息声中,不难看出民生凋敝程度。
与历史上那些昏君如出一辙,嘉靖帝在拒谏专横扼杀言路方面亦同样残暴。杨爵之前有个叫杨最的大臣,对嘉靖帝为了专心服食修仙,竟欲让年仅4岁的太子监国的荒唐行为表示异议,“帝大怒”,立即派人把杨最抓进监狱,“重杖之,杖未毕而死”。随后,嘉靖帝又对几位敢于批评他的官员,或廷杖之(即当众扒掉衣服打屁股,含有羞辱之意),或拷掠之(即酷刑折磨),或囚禁之,或贬谪之。《明史》载嘉靖帝中年后,更加憎恶敢非议批评他的人,“中外相戒无敢触忌讳”。就在这种政治高压下,时任监察御史的杨爵,明知揭批逆鳞难免惹得“龙颜大怒”,却激于一腔忠义热血,且无法冷着心肠背对民间疾苦,“抚膺太息,中宵不能寐”。乃毅然上书嘉靖帝,对其崇尚神仙,迷信符瑞,不理朝政,宠信方士,任用奸佞,杜绝言路,迫害忠良等行为,言直词切地予以批评。同时尖锐指出,现在国家“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加上连年灾荒,“上下交空”,国家经济已面临崩溃边缘,执政者却仍劳民靡费,大兴土木,“十年未止”。为官者也只知逢迎上意,谄媚邀宠,甚至对并非祥瑞的东西也要纷纷称贺。为了保住既得利益,或获取更大权势,奔竟钻营,跑官买官,也成为现在官场的公开秘密。为官者既乐此不疲,也就“遇灾变而不忧”,行政不作为,坐视听任灾民冻馁而死了。而良知未泯敢于直谏的官员,则横遭迫害,甚至惨遭杖杀。凡此种种,“足以失人心而致危乱”啊!先生如此直言不讳,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史载先生被嘉靖帝马上投进监狱,饱受酷刑折磨,“血肉狼藉”,“关以五木”(即身披枷锁镣铐等刑具),“屡滨于死”,并不许家人送饮食。主管部门提出按照司法程序拟罪,“帝不许,命严锢之”。户部主事周天佐婉言替杨爵辩护,竟遭鞭笞死于狱中。陕西道监察御史浦鋐闻知杨爵“以言事下狱”,亦驰疏申救。疏中说据他了解,杨爵在家乡富平一带,以诚孝著名,有古代贤士之风。日前奸佞郭勋被查处,证明杨爵上书奏言并非完全“悖妄”,恳望陛下释放杨爵,使其“尽忠补过,不负所学”。接读这道奏疏后,嘉靖帝又是勃然大怒,立命缇骑赴陕逮捕浦鋐进京。史载陕西百姓万人围住囚车,哭送这位敢于站出来替杨爵说话的好官。浦鋐后因不堪酷刑,死于狱中。与浦鋐同关一室的先生,眼见这位可敬同事因受自己牵连而死,虽明白对方和他一样是在尽其职责,却也禁不住仰天悲叹,泪流满面了。
此后7年中,先生身陷牢狱,每日与亦因直谏获罪的难友研讨学问,并勤于著述,有《周易辩说》、《中庸解》等大著传世。使后人叹息的是,先生后来获释回家,却是沾了一场火灾的光。嘉靖二十六年,一座玄殿起火,嘉靖帝在露台祈祷,恍惚听到火光中传出杨爵等人是忠臣的呼声,“遂传诏急释之”。先生回家两年后便辞世了,享年57岁。至于嘉靖帝,由于长期服用丹药,最后中毒身亡。其遗诏中,方承认自己上了江湖术士和奸佞小人的当,冤屈错整了那些批评规劝过自己的忠良之臣。嘉靖帝死后,杨爵等人获得平反,且被追封官爵,树为忠义楷模;但这并不妨碍后来的封建统治者照样服食丹药,并制造新的冤狱错案了。而先生那声壮志难酬的千古叹息,也就格外发人深思,引为历史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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