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國際漢學界爆出一則新聞——公元1271年8月25日,一名叫雅各·德安科納的意大利猶太商人,沿著海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國東南沿海的國際城市——刺桐港(即今天的泉州市),在這裡度過了充滿傳奇色彩的半年時間,並用古意大利文寫下了厚厚的的一部刺桐見聞錄。
七百多年過去了,歷史進入了本世紀九十年代,一位英國學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獲得了這部手稿,並把其譯成英文,取書名為《光明之城》。消息傳出,轟動了各國學術界,同時也引起一場真偽之辯。美國一家出版社原定於去年11月出版這部譯作,由於有的學者認為它是偽作,而取消了出版計劃。但英國一家出版社還是出版了《光明之城》,書的封面上寫道﹔“在馬可·波羅之前,一位意大利猶太商人冒險遠航東方,他的目的地是一座中國都市,稱作光明之城。”
《馬可·波羅游記》是第一都歐洲人撰寫的向歐洲乃至世界介紹中國的見聞錄。但是,這部游記的真偽問題已經爭論了數百年,至今仍有不同說法。如果《光明之城》確系真跡,勢必動搖《馬可·波羅游記》的歷史地位,而且對研究中亞歷史和中國十三世紀的政治、經濟、文化及中外交通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所以,《光明之城》的真偽問題,成為當今國際漢學界關注的一個“熱點”。《光明之城》是雅各在泉州的見聞錄。筆者看到報刊上有關《光明之城》的介紹文章,自然而然想到泉州的好友王連茂先生,他是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館長,並任中國海外交通史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長期從事海交史和泉州地方史研究,多次到美國、日本、新加坡和香港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想,連茂一定也會很關注《光明之城》爭論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們一通電話,他就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在去年10月就看到美國《新聞周刊》發表的有關發現雅各手稿的消息。為了先睹為快,他們通過英國李約瑟研究所研究人員黃滔滔小姐從英國帶來剛剛出版的書,並口譯了大概內容,經過整理編成若千章節,打印出來,還選擇部分內容在《泉州晚報海外版》發表。筆者也得到這份打印稿,閱讀之后,同連茂進行了多次的對話、探討和交流。
施:《光明之城》記錄了南宋末年泉州的港口貿易、城市景觀、市場、風俗、外國僑民、宗教和商人、士大夫階層的生活及其對元兵南下的不同態度等等,可以說涉及到泉州的方方面面。尤其對當時泉州城市之繁榮、商品之豐富、貿易之發達以及數以萬計的外國僑民等等,都有具體的記錄。此外,還披露了泉州的許多“黑暗面”。諸如妓女、乞丐、迷信、不講衛生以及富商的生活奢侈等等。不管是“光明面”,還是“黑暗面”,有的描述似乎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招致一些學者的質疑。
王:看來雅各不是一位職業的旅行家,也不是什麼文人、學者。他是一位商人,在泉州僅半年,也許他根本沒有寫書出版的意圖,他隻是出於好奇或者出於記筆記的習慣,隨手將所見所聞寫下來,而且許多材料還是來自仆人的翻譯,所以整部手稿顯得雜亂、重復,有的不夠真實、准確。但是,我們對他不能苟求。重要的是,這個被他稱之為“一個不可估量的貿易城市”,是否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繁盛,那樣充滿魅力!其實,南宋末年的泉州已超過廣州,成為全國最大的貿易港口。據文獻資料記載,當時泉州“舶貨充羨”、“稱為富州”﹔城中“夷夏雜處,權豪比成”﹔“蒼中影裡三州路,漲海聲中萬國商”﹔“眷此清源(泉州的別稱),實今巨鎮。舟車走集,繁華特盛於歐閩”,這些描述都足以反映南宋時期泉州的繁榮景象。公元1291年,馬可·波羅從泉州港啟航返國,他在《游記》中寫道:“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雲集這裡,貨物堆積如山,的確難以想象。”他把泉州與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亞歷山大港相提並論。馬氏來泉州的時間晚於雅各20年,他的記述也可以印証雅各筆下的泉州繁榮景象並非空穴來風,非身臨其境不可能有如此的記錄。
施:雅各反復記述泉州有許許多多的外國人,他說:“在這裡你可以聽到100種語言。外國人多得不得了。很多蠻子也學會了歐洲和中東的語言,而且有不少人信了基督教。在這個城市,各種宗教都有……”“來自不同地方的外國人都住在不同的區域,刺桐有200個猶太人……”古代泉州是一個開放的國際城市,各國客人紛至沓來,其中以阿拉伯(中東)國家為多,他們或來經商,或來傳教,或來游歷,不少人就在泉州安家落戶,與泉州入通婚。現在泉州還保存一批伊斯蘭教、古代基督教、天主教、日本教和摩尼教的遺址與文物。來自不同國度的宗教與中國傳統的道教、儒教以及早就東傳的佛教“和平共處”,相互交匯、融合,構成了泉州一道獨特的多種文化並存的風景線,這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城市中都是少見的。所以,當我讀了雅各手稿中外國僑民在泉州的記載,覺得雅各的記述是符合當時泉州的事實的。
王:泉州確實堪稱為“世界宗教博物館”。雅各筆下的眾多中東僑民居住在泉州,已為泉州大量的伊斯蘭教文物所証實。有人認為基督教傳入泉州的時間是在元初,對雅各在泉州所看到的基督教盛行情況表示懷疑。但幾年前在泉州發現的一方當地女基督教徒的墓碑,墓主郭六十太孺和陳氏十太孺,死於元初至元丁丑年(1277年),與雅各來泉州的時間相差五、六年,足以証明其所述一點也不假。至於南宋時泉州是否有猶太人,目前雖無直接材料可資印証,但1326年泉州天主教主教、意大利佩魯賈人安德肋所寫的一封信(至今保存在巴黎國立圖書館)中,特別提及刺桐的猶太人和薩拉森人<回教徒)不肯改信天主教,可見其時泉州的猶太人已為數甚眾,他們很可能早就來到這個東方大港,須知,他們是飄泊世界各地的經商能手。
施:雅各手稿中對泉州人的衣食住行生活習慣、行為道德以及某些富商的唯利是圖、生活奢侈、甚至道德敗壞等都詳細記述。有的人覺得不可思議。我看到一些海外的報道,對手稿中提到的泉州街市有很多馬車以及民間實行火葬儀式,有的學者指責其為一派胡言,認為坐轎是宋時泉州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可能有馬車﹔而在這個恪守儒教的禮儀之邦,也不會允許火葬這種殮葬方式的存在。前者的質疑是不值一提的,眾所周知,中國很早以前就已經使用馬車﹔至於當時泉州是否有火葬習俗,你有何看法?
王:宋元兩代是泉州的全盛時期,雖然留下了《諸蕃志》、《島夷志略》這兩部珍貴的海交文獻,卻沒有留下像《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這樣的著作,使我們對當時的城市結構和社會生活各方面的情況知之甚少,這不能不是歷史的遺憾。因此,雅各在這方面的記述特別讓人感興趣﹔而有關社會風尚的描述,又往往讓偽造者露出破綻。也許隻有泉州人,才能從雅各筆下對13世紀泉州過分密集的建筑、喧鬧而擁擠的街市、街道兩旁挂著豬內臟的食品攤、川流不息的車馬行人、穿戴各種服飾的人群、講究個人清潔和公眾場所的不衛生、“瓦舍”演戲和求神拜佛以及驅邪逐怪等等的描述中,體味到那種熟悉的地方傳統氣息。今天的泉州是歷史上泉州的繼續和發展,它作為我國第一批公布的歷史文化名城,至今還保存著不少宋元時期的遺風。有証據表明,火葬在十三世紀泉州的平民階層已甚流行。多年來,我們博物館就發現並收藏了不少宋元時期的骨灰罐,有的骨灰罐還有銘文,年代很明確。至於說雅各筆下的——些富商唯利是圖、道德敗壞,我想到元代文人吳澄批評泉州商人的一段話,他說:“其民往往機巧趨利,能喻於義者鮮矣廣其實,在一個充滿商業機會,競爭劇烈的城市,存在此種拜金主義、唯利是圖,甚至腐化墮落的現象是不足為怪的,即使今天的某些“大款”也不例外。所以,雅各於稿中反映的商人行為與傳統道德的沖突是很正常的。
施:雅各手稿中令人注意的還有反復描述在蒙佔軍隊南下之前,泉州城中的商人階層與士大夫階層壁壘分明,前者主和,后者主戰,兩派爭論激烈,雅各應邀參加,他是站在士大夫一邊的。他對商人階層唯利是圖、鋪張奢侈頗為反感,而對士大夫階層的儒家學說則較為欣賞,所以他在辯論會上發言是支持士大夫階層的。當然他的發言引起商人階層的不滿,有人通知他必須馬上離開泉州,並且警告他不許再發表任何議論,但他不聽,他認為他是“站在上帝一邊”,又在會場上侃侃而談……但辯論最后發展到相互仇殺,雅各唯恐危及自己,連夜悄悄地乘船離開了泉州港。有人認為七百多年前的中國有如此大規模的辯論會,實在值得懷疑。
王:這的確是雅各手稿中很值得注意的部分。其時,蒙古軍隊的進攻鋒芒已明確指向南方,南宋王朝岌岌可危。當此之際,很難設想在這麼一個重要城市,會是嚴靜如水,人們會無動於衷。因此,雅各在手稿中反復提到居民中那種驚慌、恐懼的情緒,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激烈爭論,是符合情理的。泉州是1276年底淪入元軍之手的,有關這之前的情況,雖然文獻乏載,但當元軍迫近泉州,降元派領袖蒲壽庚進行的血腥大屠殺,果真是拿宗室及士大夫開刀,似也可以印証在這之前主降派與主戰派之間的矛盾斗爭已經白熱化。而在這場內部爭斗中,商入階層表現出的怯懦、自私、投機和實用主義等丑惡面,也頗為符合邏輯。有的學者則以此來否定手稿的真實性,認為南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以寫字條傳遞的方式進行的,市民不可能經常集會辯論國是。這種觀點實在令人難以苟同。
施:關於雅各的手稿真偽正在爭論,但手稿中談到中國許多人名、地名、職官名,如黃帝、皋陶、漢武帝、司馬遷、漢明帝、度宗以及老子、孔子、曾子、孟子、韓非、杜甫、李白、王安石、朱熹、陳亮、賈似道等等。但是,還有一些人名、地名,如白道辜、孫英壽,紅花街、長壽街等都無從稽考,看來,在這些方面,你們要多做些考証工作。
王:我也一直注意這個問題。手稿中出現泉州的地名不少,有的意譯,有的音譯,顯然是根據他的仆人的讀法或解釋記錄下來的。這些地名都和重要的歷史事實相關聯,如提到泉州的猶太人住在城內有個叫Fourspan宮(音譯)與小紅花街(意譯)之間,可惜無法找到對應的地名和宮名。究其原因,可能隨著時代和城市本身不斷的變化,宋時的地名早已被改易,故無從尋覓。倨王象之《輿地紀眭》記載,南宋泉州“城內畫坊八十、生齒無慮五十萬”。這麼多街坊留下名字的很少,怎能因此斷定雅各所言是假?不過,有關手稿中的人名、地名問題,確實需要做進一步的考証。歷史總是以無比豐富的真實存在。人的認識是隨歷史的發展而不斷深入的。當年,當人們讀到《馬可·波羅游記》中詳細記述的中國南方海船,船殼板為多層板結構,有誰相信這是真的呢?直至1974年泉州港宋代海船出土,人們才大吃一驚:船殼板果真是2—3層!又如文獻記載鄭和寶船長寬比值居然是二點幾,學術界為此爭論了多年,認為不該那樣“胖”但隨著泉州和寧波宋船的出土,長寬比值是二點幾,人們終於明白:當時的海船確確實實就是那樣“胖”!這裡,我隻是根據南宋末泉州的歷史事實來判斷雅各手稿真偽,作為一家之言,拋磚引玉,期待專家、學者批評、指正。我們將在適當時候,邀請中外有關專家、學者來泉州考察,舉行國際研討會,研討雅各手稿的真偽及其價值。當然,在雅各手稿真跡公布和科學鑒定之前,這個爭論也許永遠不會畫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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