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令人敬畏的。即如黄土高原上那些沟沟壑壑,抑或兀自断裂孤立的台塬,便是千年雨水切割的“杰作”。而借其形势,建在这种表面平整,四壁却似刀斩样陡直台塬(或土山)上的城寨,也就被人们形象地称为“斩城”了。据说这种斩城,全国现仅余我故乡富平一座了。从这方面讲,倘富平老县城申报什么文化遗产,当无问题的。
昔有“汉冢唐塔朱打圈”之俗语。所谓“朱打圈”,是指明太祖朱元璋认为,稳固他的家天下“非深沟高垒,内储外备,不能为安。”故而明朝建国初期,各地筑城风气颇为盛行。洪武二年(1369年),大将军徐达平定山西后,引兵西渡黄河,占领奉元城(明代改称西安府),继而挥师攻占甘肃、宁夏,复回师“尽定陕西地”(见《明史》)。期间,大约出于方便筑城和降低成本的考虑,明政府将原县府迁至当时叫“窑桥寨”的这个地方,利用其如墙高耸雄峻险要的天然地势,建起足可安然高枕于冷兵器时代的新县城。岁月苍苍,世事茫茫,弹指五六百年化作烟梦。20世纪50年代初,我在这里出生和成长时,斩城的防御功能已经终结。四门城墙,只有南门还保留着青砖砌就的城门洞,以及顶面耸有斗拱重檐三层高正楼的一段城墙。穿过城门洞,东西两侧有宽阔的砖铺马道直通城墙。不难想象,眼前这懒洋洋躺在荒寂岁月里的马道,历史上一旦警报猝起,顷刻间便会一改慵懒状,变得亢奋、紧张,输送挽弓跃马的将军,或一队队武装士兵直登城头。往日鸦噪鸟栖的垛墙垛口,亦顿时布满了森森战云和冷冷杀气。不过,童年的我却不曾去想这些,搜索彼时记忆,倒多是城头嬉戏,所谓“小猪样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据《富平县志》载,上世纪初期,城南还是一片湖水。每到夏季,湖里荷花或白或红,清香袭人,引得姑娘媳妇们你呼我唤,来湖边赏荷洗衣。难怪当时的故乡才女、曾任陕西省女子师范学堂首任监督(校长)的武淑,赋诗吟道:“十里红蕖绕郭香,轻盈出水耀霞光。寄言湖畔浣衣女,如此娇容岂粉妆。”我小时,湖水早已消失,南北却有两条小河夹城流过。北河叫温泉河,俗称“母猪河”(意谓河里泉眼多如母猪奶头)。河两岸都是菜地。靠近北桥一带,则为大片芦苇覆盖。这里河水较深,且有跌水(瀑布)冲掏出的深坑,便成了我们夏季跳水游泳的好去处。南河无名,亦是三五里外的泉水汇流而成。河水恰恰过膝,却颇多鱼蟹。两岸稻田莲菜池里,常见挺着长长黑背脊的黄鳝懒洋洋伏在水底淤泥上。这些水产,便成为吾辈对当时少见荤腥的家庭餐桌上的得意贡献。
从岁月深处打捞上来的,除了鲜活如鱼肥美如蟹的童年记忆,还有与斩城民生有关的历史碎片。就说上世纪初期吧,由于不堪赋税过重,四乡民众曾呼啸而起,制造了一起震动关中的“围城缴农(具)”群体事件,迫使当时的县政府从城头抛下“田赋豁免”布告。尤令人慨叹的是,上世纪初期,有一位刘姓县知事,因无法筹到上司指派的款项竟被迫自缢于县署。时人写下这样的一幅挽联:“有国难逃,有家难奔,惟入地有门,不如死了;无款可筹,无饷可发,恨点金无术,何以生为?”挽联对仗工整,语含悲愤。今人读之,为这位父母官掬一把同情泪外,也不难从中窥知当时民生凋敝到何种程度!至于载于县志的1929年饥馑,民众靠剥食榆树皮(乃先将其树皮焙干、掰碎,再上石磨磨为粉状,方可用以擀面或做糊汤)、吃观音土为生,甚至易子而食之类,则愈使今人触目惊心了。
作为一种文化载体,斩城是一部弥足珍贵的厚重大书。而蜿蜒如龙、横亘东西数十里,与斩城脉连根通相互守望的荆山,史载曾是轩辕黄帝铸鼎之地(见《史记·封禅书》),由此开创了中国鼎文化,且黄帝铸宝鼎,“象天地人”(即以宝鼎象征天地与人的相依互存关系)之深刻寓意,对我们构建今天具有中国特色的和谐文化,亦不失之为一种宝贵思想资源。传说大禹治水成功后,亦于荆山铸鼎,始分界泱泱华夏大地为九州也。至今荆山塬上犹遗一村名:铸鼎。抚其村名,追念黄帝大禹伟绩,仰止之心油然而生矣。而自西周即属京畿之地的这片热土,不仅曾留下无数名流雅士的足迹,也产生过王翦、杨爵、孙丕阳、李因笃、胡景翼等历史名人,亦是习仲勋故里。这些,使斩城这部大书愈发沉甸甸,且滋润涵养着新城区蓬勃发展。
如果您喜欢这篇文章,就送梧桐子“”支持吧!
已获得0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