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刀客,大家说方举
冰冰凉凉的石头,锋锋利利的刻刀,薄薄厚厚的纸,张方举一路走来坎坎坷坷,几十把刻刀秃了又磨,磨了又秃,在印章的乾坤里进进出出,最终凭借锲而不舍的劲头,水滴而石穿。他在方寸之间做足了文章。于是,圈子里的同道对他的篆刻艺术好评如潮。各类奖杯、证书如期而至,大报小报竞相报道,可谓锦上添花。但蜗居于小城的百姓为生计头痛,劳碌奔忙,根本不知道身边这个人物的怪异之举:用刀刻石头玩,又把石头按在纸上看,能看出什么劲道?能看出什么花来?远在千里之外,还是国内名家慧眼识珠。所以,笔者要在文章的开头,用前面的一段叙述引出“大家说方举”。
韩云衡:刻的好,路子不错,可以继续走下去。
石开:对图式敏感,还可以从字法上再找些新路,方举有戏。
徐正廉:刻得非常好,印作整体有非常奇宕的效果,可以再拙一些,减少一些尖笔,以增加厚度。
陈国斌:线条刻划讲究,点、三角、圆运用得当,空间变化多,构成有新意。
张羽翔:用刀蛮丰富,包括底子的处理,造出的斑驳效果章法的虚实也可以。
生计所迫,为米盐所累
在北京,2007年冬天的北风刮进中国篆刻艺术学院的讲台,来自全国各地的“刀客”心中揣着一团炭火。一向沉默寡言的石开从不轻易夸人,那天他兴致挺高,但也只说了一句话:“方举有戏”!为了这句话,张方举红肿的手掌常常在粗粝和细微之间不知所措,在家人的愁眉和篆刻的意象之中举步维艰。也是几经磨难,几经折腾,终绽笑颜吧?
为了说清张方举的艺术人生轨迹,在这三九严寒里,阵阵朔风把日历往后翻去,一些逝去的足音踢踏而来,一双手的关节像冰雪下的竹子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都说落雪无声,可我们分明听到了那些石粉落在纸上的欢欣,和一台镀字机像蚕食桑叶弄出来不大不小的动静。
从古至今,千里做官都是为了吃穿,为了五斗米而折腰。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的说法也在民间口口相传。我们在乡间的作坊不难看到一门手艺的来历,不外乎祖上的传承和登门拜师的刻苦用心。在赣榆这个苏北小县城,张方举用水在秦砖上写字,在汉瓦上刻金文的偏好,为他以后的苦乐人生埋下了伏笔。为了写起来顺手和便捷,笔者列举一个时间表来勾勒出一个被迫之举又不会割弃的心痛历程。
1985年,张方举被赣榆县印刷厂调去做了一名刻字工,对那些因长年磨损而缺胳膊少腿的方块字进行修修补补,对那些冷不丁冒出来的孤僻生份的字体进行“拾遗补缺”的堵漏。按照贯例,这种十分靠谱的工作日益发挥着方举的一技之长。现实的捉弄,总爱和你开着哭笑不得的玩笑,以致把你搞得焦头烂额。1992年,他从频临倒闭的印刷厂下岗,举家南迁来到连云港市新浦区,租了一间朝着家乡方向的门面,维持着一家三口的生计。因为经营的是水产生意,这种北风呼号、灌满雪花的背阴处,它的最大好处是使海产品夏天热不坏,冬天冷的人心甘情愿。在他的血液里,一定有一方“愿天寒”的印章盖在心窝里。坚硬的风残酷无情地拍打着胸膛,还好,身边有他会笑出声的女儿给了他一丝安慰;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媳妇,在任何时候都毫无怨言地不离左右,像水一样随方就圆随遇而安。后来,有人曾开起玩笑说,汪玲就像董存瑞炸雕堡一样,咬紧牙根用力用力再用力,托举着信念的炸药包,要把苍天炸出一个豁口,露出一线依稀可见的微光。事实就是如此,生活的灰暗,要靠内心的阳光弹出生命的咏叹调。虽然眼下他的双手常被乌贼鱼染黑,被带鱼的伶牙利齿刺得鲜血淋漓,像一滩一滩的印泥触目惊心,在如此艰难的处境里,他依然没有放弃对书法篆刻的追求,冬夜三尺柜台是他的画案,冰冷的石头放在胸口焐热,万籁俱寂他依然耕石不辍,无怨无悔。为自己筑起了一道战胜困苦的防火墙。他的坚韧他的顽强,任凭北风那个吹,雪花扑朔迷离,当他最后一次站在崖画边心有所悟:那些零碎的圆,辐射状的线条,带上东方远古的神秘色彩;所有这些,是不是一行族人东迁的宗族图谱?那些用直线组成网状、菱形、三角形等表示头饰、农作物、河流,是不是告诉走散的家人,按照日月星辰的星像图,在有河流的地方种植庄稼,以求温饱?不管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在孔望山找到了依据,但日月星辰的排列,人与鸟对视,斧凿刀刻而体现出来的粗旷悲凉,大野之气的幽远,给了以篆刻开启生活之门的张方举很大的震惊和冲击。笔者认为,正是连云港的摩崖石刻,让他从人生低谷一步一步走向篆刻艺术的高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张方举这个灰头土脸的外来者,在人声嘈杂的叫卖里和三更灯火的耕石中,对自己进行了重新的再认识,酝酿着一个新的举措。
1999年的赣榆县城,迎来了幡然觉醒重归故里的漂泊者。张方举在自家的一间小屋里开起了“东方美术装磺店”。当时整个县城的装磺部也就烟火两三家,也就身边几个舞文弄墨的人在操持。再加上电脑刻字的缺席,给了这些人大展身手的机会,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也忙得昏天黑地,张方举家的镀字机昼夜不停地响着。干公家的活就是这样来得快要得急。书里画里,张方举又先天养成了横平竖直一丝不拘的性情,做起事来不是那种虎头蛇尾的“急就章”。一年到头靠着加夜班来完成第二天的交货日期。打格子,写下中规中矩的规章制度;先题字后放大的门牌设计;美术字的制版和标语口号的印刷;一批活接上另一批活,既乐坏了人也忙坏了人。稍有空闲,他就用挣下的钱携伴去外省观摩交友,拜师学艺。往往身在异地有活计找上门,又鞭长莫及。逢上这种情况,常常是妻子一个人没黑没夜地忙活。有一天夜,汪玲她一个人腰酸背痛地印了30幅标语。张方举为金石所爱,为生活所迫,2004年3月的某夜,他触发灵感,在方寸之间刻下“累于米盐”。生涩斑驳的线条,凝聚着张力,舞动着风神,融入了太多的苦心。一个“累”字幻化成三张写满愁绪的面孔,却又分明是在直面惨淡的乐观。有人曾试图对这个“累”字进行重新布置和改动,但无论怎么高明的大家最终都选择了放弃。可见,这个“累”字凝结了作者惨淡经营的店面和永不放弃的困守。危于累石,又坚于鸟巢。也是对文化知识日积月累的函盖。汪玲也从这方印中读出了男人的内心世界。她毫不犹豫拿出积攒的钱开了“聚泰祥”酒楼,她也从原来的助手走上了前台,一揽子包下了买菜、收帐、雇员、设计菜谱一等干系,从此她的独挡一面,让张方举能腾出身手在金石之间游刃有余。
惊人之举,学候鸟北漂
这是2006年的暮春,因为张方举的诚实厚道,汪玲的落落大方,聚泰祥的酒楼日渐红火。最可喜的是这一年的盛夏,张方举以一组×××的印章在全国当代篆刻大展中获得了18位评委的全票通过。七、八月间,舆论一片哗然,有来自民间的草根爱好者在网上说,这是一次全国刀客的颤峰对决,凭着真杀实砍的功力,去掉潜规则的暗器,把真家伙亮出来摆有明处。全国的网友纷纷跟帖,一句话: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哒溜哒!市文联在第一时间颁发了证书,感谢这位为连云港争得荣誉的人。像上天的启示,像神女的召唤,这次大展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自信和继续攀登的动力。2007年的秋收过后,若是在农村,用老百姓的话说已是“场完地了”。县城的生意正处在旺季阶段,张方举却做出了惊人之举,参加中国篆刻院的篆刻研究生班。这次却是由“韩流滚滚”的韩天衡和“石破天惊”的石开等大家进行面对面的教授。有一句话叫“开卷有益”和“受益匪浅”;还有一句话叫“锲而不舍”和“金石可镂”。张方举这次是抱定检验自我和突破困惑的信念而负笈出门了。
像那些为了梦想获得真谛,哪怕忍饥挨饿,住潮湿的防空洞,也舍得其所的理想青年一样。在北京丰台车站附近一个叫“福顺里”的小区,有来自河北的庞涌湃、辽宁的梁宏伟、……,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空间,容纳了东南西北的刀客和蛮言侉语的交流。日久见人心的油盐酱醋茶,刀刀见个性的取长补短,这时的张方举在生活上的冷暖关怀,在技法上的独领风骚,被那些兄弟们自然而然地叫成了“大老张”。因为是志同道合,一向木讷寡言的大老张跟师弟们谈起了他的下岗经历,从修理工的油污谈到聚泰祥的烹饪;从“累于米盐”谈到“披云卧雪”。因为彻夜的长谈,让他们敞开了心扉加深了友谊。07年的当代篆刻艺术大展自然成了逃不脱的话题。与这个“全票”相关的还有网上的誉谤争议。有争议是好事,这足以说明眼前这个来自连云港的大老张已非等闲之辈。徐正廉先生曾言:“大誉大谤,正说明其印有动人之处。印无动人之处,非但不是誉,而且不足谤”。谈到深处,室友对他的评价是:大老张的印圈里人看好的多,但很难雅俗共赏;大老张的印绝对有古典气,但更具前卫景象。
无论网上怎么说,室友怎么谈,先生怎么评,张方举从不讳言,自当勉励,刻印的作派一如既往。一个词反复刻了许多次,一大堆石头刻完了感觉还是大同小异就愁眉莫展。大老张打印泥总是蘸得薄薄的,盖出的效果总是淡淡的、虚虚的。北京的灯火把他孜孜不倦的身影投影在雪白的墙上。他磨、削、蚀、凿,种种手段样样俱全。他对室友说这就像做每一道菜,调料用足印味就一定会足。尽管室友们的嘴皮如刀锋一般凌励,各自发表不同的看法,大老张在制印上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常跟师弟们说,篆刻与书画一样,水准高低全在选境。通自然之理,悟篆刻之音。我与篆刻崇尚写意,致力心境营造。近年所作多以古玺形式出之。同时参悟古陶、青铜文饰,上古岩画。古陶线质的率意,青铜文饰的醇厚,上古岩画的苍茫稚拙,皆取为我用,以益我心中之境。每临深夜,室友听得津津有味,大老张也一改“从不与外人道也”的“守口如瓶”,滔滔不绝以至鸡鸣。“对篆刻家而言,篆刻印章的形式构成是作者情感的全部外观,印文是否可读可以不在考虑之中;如果印面是一个“有意味的形式”,它展现的应该是篆刻艺术家生命的状态及篆刻家对宇宙万物的观照与探雪”。说得对吃我的药,说的不对分文不取。这时候大老张也心生幽默,室友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笑咪嘻嘻地钻入梦乡。
京城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尤其是文化人舍身求艺奔赴的地方;而那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苦涩、艰辛,又是不吐不快的块垒淤积于胸。北京的时空,无线电波里的那些个密码像放飞的鸽群,它们凭着各自的触觉去追寻着远方的气息。张方举也会煲电话,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这是夜晚,若逢上节假日,大老张一部相机,一个提包,一杯水上下穿行在北京四环以外的公交车间,去芦沟桥看108个狮子形态各异的石雕,去圆明园读断垣残壁的历史。有时被烈日晒成“关公脸”,有时被暴雨淋成“落汤鸡”。这些到没有什么,最郁闷的是人家的媳妇托儿带女地来了,他却躲在外面让人家亲热。想想成人之美,大老张又怡然而笑,露出文人情怀的“惺惺相惜”。有一次百无聊耐,大老张就夹着包去书法院当旁听去了。你猜怎么着?正碰上陈国斌讲授,陈老师对他的作品颇感兴趣,作了四十分钟的点评,惹得人家正式地学员都有些不高兴了。下了课,人家学生会宣布了一条纪律:以后的旁听生没有权利让老师点评了。还有一次半夜2点,大老张抱着一方印在砖头来蹭去,门外传来一声大碱:“你们再这样磨起来没完没了,我可要报警啦!”原来大老张只管“铁杵磨成针”的严谨治印,没想到弄出来的动静影响了楼下邻居的作息。难怪圈里人说,在张方举家的居室、墙壁、土面成了一张无边的大砂布。
磨石弄出来的动静在夜间梦深之时,委实不是一种小地震。到了2008年5月12日汶川的8级地震,让山河失色国人失声。在第一时间,张方举和他的研究生班学员夜以继日地制印,以拍卖的形式向汶川的同胞捐款。时至今日,张方举还清楚记得那方“大难有大爱”的印章,带着他的体温、热血摆在最为显要的位置。笔者在这里最想说的是,像张方举身无分文的下岗工人,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一玺苍生忧”,不正��杜甫那类的文人“茅屋破漏堪忧虑,百姓饥寒更挂牵”的伟大的人文关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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